夜风从没关严的窗户缝里钻进来,带着香波地夜晚特有的、甜腻又浑浊的气息,拂过苏洛还带着水珠的手臂,激起一层细小的战栗。不是因为冷。
楼下街道隐约传来嘈杂的人声,是闻讯赶来的海军士兵在处理现场,询问惊魂未定的居民,还有老镀膜匠那带着醉意和夸张后怕的、添油加醋的讲述。关键词无非是“突然出现的鱼人恶棍”、“会发黑的手臂”、“吓退强敌的神秘女人”。
苏洛没去听。她靠在窗边墙壁的阴影里,目光落在自己微微泛红、此刻已恢复如常的手臂上。皮肤白皙,肌理细腻,完全看不出片刻前曾覆盖上一层象征这个世界顶级力量之一的武装色霸气,还硬撼了九千多万悬赏金鱼人的重击。
装得挺像。
她心里没什么得意,只有一种细微的、对失控边缘游走的疲惫。刚才那一下“搭”和“印”,看似轻巧,实则对力量的控制要求极高。既要模拟出武装色的外在特征和发力效果,又不能真的泄露自己那超越规格的本质力量,还得恰到好处地震伤那皮糙肉厚的鱼人,让他知难而退。
多一分力,可能直接把那鱼人内脏震碎,场面就无法收拾了。少一分力,则不足以形成“震慑”,那家伙说不定更狂暴。
结果还行。鱼人跑了,围观群众看到了他们能理解的“霸气”,老邻居保住了。最重要的是,那个隐在暗处的观察者,应该也看到了他想看的——一个“实力不错、但并非无法理解、甚至有些技巧生疏”的麻烦女人。
她希望是这样。
楼下的喧闹渐渐平息,海军似乎带走了那根狼牙棒,驱散了人群。老镀膜匠的破锣嗓子也终于消停下去,大概又摸出酒瓶压惊去了。
苏洛离开窗边,走到房间中央那张吱呀作响的小木桌旁,点燃了桌上的旧油灯。昏黄跳动的光芒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将她孤单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她坐下,从桌下摸出半瓶廉价的朗姆酒——之前买来做菜剩下的,给自己倒了一小杯。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粗粝的暖意。她需要这个,来压下心头那点因为扮演和伪装而生出的、细微的烦躁。
养老。养个鬼的老。
从黄猿第一次堵她开始,这日子就注定没法彻底平静了。现在更是把自己半推到了明面上。以后类似的“意外”会不会更多?其他海军,乃至CP的人,会不会也注意到她?
麻烦只会接踵而至。
她得想想后路了。香波地还能待吗?换个更偏僻的岛屿?或者……干脆去个海军势力相对薄弱、规矩也没那么多的地方?
脑海里闪过几个从海贼醉话里听来的地名,又都被她一一否决。太乱的地方,冲突多,更容易暴露。太荒凉的地方,生活不便,她也不是真的想去当野人。
正思索间,油灯的火苗忽然毫无征兆地晃动了一下,不是风吹的那种摇晃,而是一种……被某种极快速度带起的、微不可察的气流扰动。
苏洛捏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来了。
比她预想的快。
她没有立刻抬头,也没有做出任何警戒的姿态,只是将杯中剩下的酒一口饮尽,放下杯子,发出轻微的“嗒”一声。
然后,她才像是刚听到似的,转向门口的方向,用那种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又有些宿醉未醒般沙哑的嗓音,开口:“谁啊?大晚上的。”
门外没有回应。
但下一秒,那扇老旧、甚至有些变形的木门门锁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声。
不是撬锁,也不是暴力破坏。更像是一种……光的热量瞬间聚焦,精准熔断了锁芯内部某个关键部位。
门,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了一道缝隙。
走廊里昏暗的光线透进来,在地上拉出一道狭长的、不断扩大的光带。
一个高大瘦削的身影,背对着走廊那头窗户透进来的、远处霓虹的模糊彩光,斜斜地倚在门框上,几乎填满了整个门洞。
黄白条纹西装,茶色太阳镜,微微卷曲的短发。嘴角依旧是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波鲁萨利诺。
他没有立刻进来,只是那么倚着门框,目光透过镜片,落在桌边苏洛的身上,慢悠悠地扫视了一圈这间简陋到堪称寒酸的小屋,最后定格在她脸上。
“晚上好呀,苏洛小姐~”他拖长了调子,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不请我进去坐坐吗?站在门口说话,好像不太礼貌呢~”
苏洛没动,也没说话,只是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油灯的光在她眼底跳跃,映不出什么情绪。
沉默了几秒。
波鲁萨利诺似乎并不介意她的冷淡,自顾自地直起身,迈步走了进来,反手将门虚掩上——门锁已经坏了,关不严,留下一条缝。
他走得很随意,像是在逛自家后院,目光却依旧没有离开苏洛。“刚才在楼下,真是精彩的表演呢~”他走到桌子另一侧,拉开那张唯一的、看起来也不太结实的椅子,坐了下来。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两人隔着一张小小的、油腻的木桌,相对而坐。油灯放在中间,光线在两人之间明暗不定。
“表演?”苏洛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大将先生。我只是在自己家门口,赶走了一个闹事的鱼人。这难道也违反了哪条法律?”
“法律?不不不~”波鲁萨利诺摆摆手,身体微微前倾,胳膊肘撑在桌面上,双手交叉抵着下巴,镜片后的眼睛看着她,“见义勇为,当然是值得表扬的~我只是有点好奇……”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又像是在观察她的反应。
“你的‘武装色霸气’,用得……很特别呢~”他缓缓说道,“发力方式,覆盖范围,还有那种……嗯,穿透性的效果,跟我见过的,好像都不太一样~”
果然。这老狐狸的眼睛毒得很。
苏洛心里冷笑,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一丝困惑和……一点点被质疑的不悦。“特别?哪里特别?霸气不就是那样用的吗?覆盖手臂,增强力量。至于发力……”她微微蹙眉,像是在回忆,“我爷爷教我的时候,就说要找准对手的‘气口’,一击即中。难道不对?”
她把一切都推给虚无缥缈的“爷爷”和“家传”。
波鲁萨利诺笑了,不是那种夸张的、拖长的笑,而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一声短促的、带着了然的气音。“‘气口’……很古老的说法呢~现在很少有人这么提了。”他身体往后靠了靠,椅背又发出一声呻吟,“你爷爷,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吧?不知道他有没有在海军……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留下过名号?”
试探她的来历。
“没有。”苏洛回答得干脆利落,甚至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冷淡,“他就是个住在偏远小岛上的普通老头,教了我点防身的本事,就去世了。没什么名号。”
滴水不漏,也无从查证。
波鲁萨利诺点了点头,没再追问这个。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目光转而落在苏洛放在桌边的手上。那只手很白,手指纤细,此刻正随意地搭在桌沿,看不出任何异常。
“那么,苏洛小姐~”他换了个话题,语气依旧不紧不慢,“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今天这事一闹,你这地方,恐怕没法像以前那么‘安静’了哦~说不定,会有更多好奇的人找上门,或者……一些你赶走的那位鱼人先生的朋友,来找你‘叙旧’呢~”
他在提醒她,也在……观察她的反应。
苏洛垂下眼睫,看着油灯跳动的火苗,沉默了片刻。再抬眼时,眼里多了点无奈和认命般的烦躁。“我能怎么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换个地方住。”她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香波地是待不下去了,找个更偏点的小岛吧。”
“更偏的小岛啊……”波鲁萨利诺重复了一句,语气微妙,“听起来不错。不过,一个人漂泊,总是有点危险呢~尤其是,像苏洛小姐这样……嗯,身怀绝技,又不太喜欢麻烦的人。”
他话里有话。
苏洛抬眼看他:“大将先生有什么建议?”
波鲁萨利诺迎着她的目光,嘴角的弧度深了些。“建议嘛~谈不上。只是觉得,有时候,接受一点‘官方’的……嗯,‘关照’,也许会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哦~”
“官方关照?”苏洛挑眉,“比如?”
“比如……”波鲁萨利诺拖长了声音,身体再次前倾,隔着摇晃的灯火,两人的距离瞬间拉得很近,近到苏洛能看清他镜片后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此刻微微睁开了些许,里面沉淀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海军最高战力的锐利和……一种更复杂的兴味。
“比如,一个‘临时’的、不那么引人注目的海军编外观察员身份?在‘特定’人员的‘陪同’下,前往某个‘相对安全’的岛屿,进行一段时间的……‘适应性’生活观察?”他一字一句,说得慢条斯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早已为她规划好路径的味道。
苏洛的心脏,猛地往下一沉。
编外观察员?特定人员陪同?适应性生活观察?
说得好听。
本质上,就是变相的、更严密的监视和控制!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放在他(或者他指定的人)能随时看到、触碰到的地方!
她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我拒绝。”
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
波鲁萨利诺似乎并不意外她的拒绝。他甚至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果然如此”的玩味。“别急着拒绝嘛,苏洛小姐~考虑一下?”他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桌面,“这或许对你,对我,对大家都好。毕竟,一个身份不明、能力特殊、又偏偏喜欢‘见义勇为’的人,游离在体制之外,总是让人……不太放心呢~”
他说得很直白了。
不放心。所以要用“官方”的名义,把她纳入可控范围。
苏洛放在桌下的手,慢慢握成了拳。指甲陷进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让她保持着清醒和冷静。
不能硬顶。至少现在不能。
她需要时间,需要空间,来想出更稳妥的脱身之策,或者……让他打消这个念头。
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脸上那点强硬和抵触慢慢收敛,换上一种更复杂的、混合着犹豫、权衡和一丝疲惫的神情。
“我……需要时间考虑。”她最终说道,声音低了些,“这太突然了。”
波鲁萨利诺看着她,看了好几秒钟。油灯的光在他镜片上流淌,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当然可以~”他终于开口,语气恢复了那种慢悠悠的调子,身体也重新靠回椅背,“考虑是应该的。不过……”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低矮的房间里投下巨大的阴影,几乎笼罩了苏洛。
“我的耐心,可能没有看起来那么好哦,苏洛小姐~”他微微弯腰,俯视着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威胁,“希望你不要考虑太久。毕竟,香波地的夜晚,对于独居的年轻女士来说,确实……不太平。”
说完,他直起身,不再看她,转身走向门口。
手搭在门把上时,他停了一下,没有回头。
“哦,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门锁坏了呢~晚上睡觉,记得用东西顶上。晚安,苏洛小姐~”
门被轻轻拉开,又轻轻合上。
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不疾不徐,渐渐远去,最终消失。
房间里,只剩下苏洛一个人,对着那盏晃动的油灯。
昏黄的光映着她没什么表情的脸,只有眼底深处,那簇冰冷而锐利的火焰,在寂静中,无声地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