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火试炼

南方的废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整洁”。

不像其他区域碎石嶙峋、断壁狰狞，这里的建筑残骸仿佛被无形的手整理过，虽依旧破败，却排列得相对有序，甚至残留着街道的轮廓。灰白色的巨石表面覆盖着一层滑腻的暗绿色苔藓，在暗红天光下泛着幽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的香气，像是腐烂的花朵混合了某种陈年香料，闻久了让人头脑发晕，心生烦躁。

林辰走得越发小心。麒麟剑传来的警示一直存在，但并非尖锐的危险，而是一种绵密的、无处不在的低语般的不安。那丝属于白芷的朱雀灵力感应，在这片区域变得时断时续，如同风中的烛火，仿佛被什么力量干扰着。

他沿着一条倾斜的“街道”深入。两侧是半塌的房屋，黑洞洞的窗口像是一只只眼睛，沉默地注视着他这个不速之客。寂静，绝对的寂静，连风声在这里都消失了。

突然，前方街道尽头，出现了一点微光。

不是暗红天光，也不是幽绿的苔藓光，而是温暖的、橘黄色的光，像是一盏灯笼。

林辰脚步一顿，握紧了剑。在这死寂诡异的废墟深处，一盏突兀的、温暖的灯笼？

他凝神感知。麒麟剑微微震动，传来的信息模糊不清——那光似乎有真实的“温度”和“光”的属性，但又包裹着一层极其隐晦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灵力波动。

幻象？陷阱？

他犹豫片刻，还是决定靠近查看。那丝朱雀感应，似乎就在灯笼光芒的方向闪烁了一下。

他一步步靠近。灯笼挂在一处相对完好的石屋门檐下，石屋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更温暖的光，甚至……传来了隐约的人声？

“辰儿？是你吗？快进来，外面危险。”

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林辰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这个声音……是他早已过世多年的祖父，林家上一代执事长老，在他父母双亡后，唯一给过他些许温情，却又在他灵力测试失败后，对他失望透顶、最终不再过问的老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

理智在尖叫：这是幻象！古墟之中，何来祖父？

但那个声音太真实了，带着记忆深处那份久违的、掺杂着失望的关切。

“傻孩子，愣着干什么？快进来，家族派人来接我们了。”祖父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家族？接我们？

林辰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他明知道是假的，可双脚却像是有自己的意志，朝着那扇虚掩的门挪去。

门内，是一间温暖而朴素的房间。木桌，油灯，壁上挂着熟悉的林家祖训拓片。须发皆白的祖父坐在桌旁，正一脸欣慰地看着他。更让林辰震惊的是，祖父身边，还坐着两个人——

是他记忆中早已模糊了面容的父母！他们微笑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慈爱。

“辰儿，过来。”母亲伸出手，声音温柔。

巨大的酸楚和渴望瞬间冲垮了林辰的心防。他眼眶发热，几乎要迈步向前。

但就在这一刻，麒麟剑柄传来一阵清晰的、温润中带着警醒的凉意，顺着手臂直抵心口。同时，他体内那微薄的、与麒麟剑同源的灵力，也自发地流转起来。

眼前的“温暖”画面，忽然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

父母的笑容似乎过于完美，眼神深处空洞无物。祖父的关切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算计？油灯的火苗跳动得有些呆板重复。墙壁上祖训拓片的字迹，边缘微微模糊、扭曲。

假的。

这一切，都是精心编织的、针对他内心最深处渴望与伤痛的假象。

林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眼神重新恢复清明。他没有踏入房间，反而后退了一步。

“爷爷，父亲，母亲，”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你们不在这里。”

话音落下，眼前的画面骤然定格，然后如同被打碎的镜子般片片碎裂！温暖的房间、慈祥的亲人、橘黄的灯光，全部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布满苔藓的废墟墙壁，和他面前一个微微旋转的、散发着迷离彩光的雾气漩涡。

果然是幻象陷阱。

林辰心有余悸，额头已布满冷汗。这幻境直指人心弱点，若非麒麟剑的警醒和他自身灵力对“不谐”的细微感应，他恐怕已经沉溺进去，后果不堪设想。

他绕过那个雾气漩涡，继续前行。但没走多远，前方景象再次变化。

这次，他“回到”了天垣峰顶，演武台上。

白芷、叶帆、云舟、宁月都在，正背对着他，围在一起，低声商议着什么。他们身上散发着强大的、和谐的灵力波动，五剑共鸣，光芒耀眼。

林辰心中一喜，正要上前——

“他真的能行吗？”是白芷的声音，但语气是他从未听过的冷漠和怀疑，“一个灵力微弱的废物，靠着麒麟剑的庇佑才勉强跟上。古墟核心那么危险，带着他，只会是累赘。”

“白姑娘此言虽直，却也是实情。”叶帆温和的声音响起，却说着最残酷的话，“麒麟剑主本该是平衡核心，但他修为太浅，恐难当大任。或许……我们该考虑，是否暂时将他安置在安全处，由我们四人先行探索？”

“我同意。”云舟的声音斩钉截铁，“团队不需要弱点。”

宁月沉默，但她的沉默本身就像是一种默许。

林辰如坠冰窟，浑身冰冷。他张了张嘴，想喊他们的名字，想告诉他们自己就在这里，想说自己会努力不拖后腿……但喉咙像是被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看到“自己”从远处跑来，脸色苍白，气喘吁吁，手中麒麟剑的光芒都有些黯淡。

“抱、抱歉，我刚才遇到点麻烦……”幻象中的“林辰”怯懦地开口。

而背对着他的那四个“同伴”，同时转过身。他们的脸上没有往日的笑意或平静，只有统一的、冰冷的审视和淡淡的厌恶。

“麻烦？”白芷嗤笑，“你本身，就是最大的麻烦。”

幻象中的“林辰”脸色惨白，踉跄后退。

真实的林辰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痛到无法呼吸。他知道这是幻象，是假的，可那些话语，那些眼神，却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害怕被抛弃，害怕成为累赘，害怕那些好不容易得到的认同与温暖，不过是镜花水月。

幻象还在继续。四个“同伴”冷漠地转身离去，留下“林辰”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演武台上，身影渺小而绝望。

真实的林辰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令人心碎的景象。他再次将心神沉入麒麟剑。

这一次，他不再仅仅依靠剑的警示，而是尝试着主动去“倾听”。

麒麟剑的能力之一——“谛听真伪”，通晓万物真谛。他修为低微，无法发挥其真正威力，但此刻，他摒弃一切杂念，将全部心神都寄托在剑上，去感受周围灵力的“真实”。

很快，他“听”到了。

那四个“同伴”身上散发的灵力波动，看似强大和谐，实则内部充满了生硬的拼接感，像是用不同颜色的线强行缝合在一起的布偶。他们的声音、话语，也缺乏一种“生机”与“真心”的基底，更像是某种预设好的、不断重复的录音。

而那个幻象中的“自己”，其灵力波动更是虚假得可笑，徒有其表，内里空空如也。

更重要的是，他“听”到了这片幻象空间的边界——一层极其稀薄、不断波动的灵力膜，以及维持这幻象的核心，似乎就在左前方不远处的一堵断墙后面。

幻象，终究是幻象。无论多么逼真，只要是用灵力构筑、针对人心而设，就必然存在与真实世界的“不谐”之处，存在其运行的“核心”。

而他，或许正是因为自身灵力微弱到近乎“无”，心思在麒麟剑影响下又异常“纯净”（没有太多复杂的灵力烙印和执念），反而像一面干净的镜子，更能清晰地映照出这些“不谐”。

林辰睁开眼，目光不再迷茫痛苦，只剩下一种洞彻的平静。

他不再看那四个“同伴”和绝望的“自己”，而是握紧麒麟剑，朝着他感知到的幻象核心——左前方那堵断墙，笔直地走去。

“站住！你要去哪里？抛弃你的同伴吗？”幻象中的“白芷”厉声喝道，试图用话语牵动他的情绪。

林辰脚步不停。

“废物就是废物，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吗？” “云舟”的嘲讽传来。

林辰恍若未闻。

“林辰兄弟，回来吧，我们可以再商量……” “叶帆”温和地劝说。

林辰已走到断墙前。

幻象开始剧烈波动，景象扭曲，四个“同伴”的身影变得狰狞，试图扑上来阻拦。

林辰举起了麒麟剑。他没有灌注多少灵力，只是将剑尖，轻轻点在那堵看似寻常的断墙上，点在了他感知中那灵力最不协调、最“虚假”的一个点上。

“破。”

他轻声说。

“咔……咔嚓……”

以剑尖为中心，眼前的整个世界——演武台、同伴、天空——如同被石子击中的冰面，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然后，在一声清脆的碎裂声中，彻底崩解、消散。

周围重新变回了死寂的废墟街道。断墙还是那堵断墙，只是墙根处，多了一枚嵌入石缝、正在迅速失去光泽的暗紫色晶石，晶石表面布满细密裂纹。

幻象核心。

林辰用剑尖将它挑出。晶石入手冰凉，残留着微弱的、令人不适的精神波动。他将其收起，或许日后有用。

连续经历两重直指内心的幻境，林辰感到精神异常疲惫，但心境却仿佛被淬炼过一般，更加通透坚定。他隐隐感觉到，自己对麒麟剑“谛听真伪”的感应，似乎清晰了一分。

他不敢停留，稍作调息，继续向南。

接下来的路程，幻象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形式也越发诡谲。

有时是林家同辈子弟的嘲笑与欺凌，有时是家族长老冷漠的宣判，有时甚至是他自己手持麒麟剑，却因无法控制力量而误伤无辜的恐怖景象……

每一个幻象，都试图勾起他不同的负面情绪：自卑、愤怒、恐惧、自责。

但有了前两次的经验，林辰逐渐找到了应对之法。他不再被幻象的表象所迷惑，而是将心神与麒麟剑紧密相连，将其作为一种特殊的“感知器官”，去倾听、辨别灵力构筑的“虚假”与天地间自然存在的“真实”之间的微妙差别。

他发现，越是精巧、越是针对人心的幻象，其灵力结构往往越“完美”，却也越“刻意”，与周围环境那种混乱、古老、荒芜的“真实”基底格格不入。就像一幅精致的假画，放在原始粗粝的山洞里，无论如何模仿，都有不协调的笔触。

而他，就像那个能一眼看出画作与山洞纹理不协调的人。不是因为他眼光多毒辣，而是因为他自己近乎“无”的灵力状态，让他更能贴近这片废墟最原始、最不加掩饰的“真实”环境。

一路破幻前行，林辰对麒麟剑的运用越来越得心应手。他甚至开始能主动催发剑身那“谛听真伪”的微弱道韵，形成一层极淡的、覆盖身周数尺的“真识”领域。在这领域内，灵力构筑的虚妄会如同投入清水的墨滴，显现出些许不自然的“晕染”。

终于，在又破除一个幻化成宁月被困求救的幻象后（那个“宁月”的眼神太过惊慌，与真实宁月沉静如冰的气质截然不同），林辰穿过最后一片布满幻雾的残破拱门，眼前的景象骤然开阔。

他来到了一片巨大的圆形广场边缘。

广场地面由一种漆黑的、光滑如镜的石材铺就，上面刻满了巨大的、已经残缺不全的复杂阵图。广场中央，矗立着一根高达十丈的暗红色石柱，柱身缠绕着早已枯死、却依旧维持着狰狞姿态的黑色藤蔓。

而最吸引林辰目光的，是石柱下方，那个背对着他、单膝跪地的红色身影。

白芷！

她就在那里！距离他不过百丈！

但林辰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因为白芷的状态明显不对。她周身朱雀灵力剧烈波动，时明时暗，手中朱雀剑插在地上，剑身火焰吞吐不定。她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似乎正在承受极大的痛苦或压力。

更让林辰警惕的是，整个广场上空，弥漫着一层肉眼几乎看不见的、不断变幻色彩的氤氲光晕。光晕的来源，正是中央那根暗红色石柱。石柱顶端，一颗拳头大小、如同凝聚了七彩流霞的宝石，正缓缓旋转，散发出惑人心神的光芒。

又是一个强大的幻境结界！而且范围笼罩了整个广场！白芷显然已经陷入其中！

林辰没有贸然冲进去。他站在广场边缘，将麒麟剑的“真识”领域催发到极致，仔细观察。

在他的“视野”中，那七彩光晕如同活物，不断朝着广场中央的白芷渗透、缠绕。而白芷自身的朱雀灵力，正在与那光晕激烈对抗，但她的火焰显得焦躁而混乱，仿佛被困在无形的牢笼里，左冲右突，却找不到出路。她的心神，显然已经受到了幻境的深度影响。

林辰深吸一口气。

这一次，不再是针对他个人的、精巧的幻象陷阱，而是一个大型的、持续性的幻境结界。他要进去，要把白芷带出来。

他握紧麒麟剑，剑身五色霞光流转，在他周身形成一层薄薄的、澄澈的光膜。

然后，他一步踏入了七彩光晕笼罩的广场。

------------------第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