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在医院躺了两天。

两天里，世界安静得可怕。

她再也听不见那些嘈杂的心声——宴会上那种汹涌而来的恶意浪潮仿佛只是一场高烧时的幻觉。护士温柔的叮嘱、苏夫人关切的唠叨、苏晚晚小心翼翼的问好，一切都回归了正常的声音。

但苏念知道，那不是幻觉。

顾承泽最后那句“还会再见面的”，像一枚冰冷的针，刺在她记忆最敏感的角落。每次闭上眼睛，她都能看见那双深海般的眼睛，平静，却仿佛能看穿她所有伪装。

出院那天是个阴天，铅灰色的云低低地压在城市上空。

苏家的车停在医院门口，司机老陈接过她简单的行李。苏念正要上车，余光瞥见街角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窗是深色的，看不清里面，但她莫名觉得有人在看她。

“小姐？”老陈拉开车门。

苏念收回视线，弯腰钻进车里。

车子驶入车流，她忍不住回头，那辆黑色轿车还停在原地，像沉默的兽。

“先不回家。”苏念忽然说。

老陈从后视镜看她：“小姐想去哪儿？”

“随便转转。”

车子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穿行。苏念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那些熟悉的建筑、店铺、行人，此刻在她眼里都有了微妙的不同。她忍不住去观察每一个路过的人，试图从他们脸上捕捉到一丝一毫“内心声音”的痕迹。

一个年轻女孩站在咖啡店外焦急地看表——【他怎么还不来，消息也不回，该不会出车祸了吧？不不不，不能咒他……】

一个中年男人对着手机怒吼——【这个月业绩又没达标，房贷怎么办，孩子补习班的钱怎么办……】

一个老太太牵着狗慢慢走过——【今天超市鸡蛋打折，得多买点……】

声音回来了。

不是宴会那天铺天盖地的恶意，而是琐碎的、日常的、属于普通人的焦虑与期盼。像收音机被慢慢调准了频率，整个世界的声音层次分明地展开：说话声，车流声，风声，还有那些藏在心底的、不会说出口的声音。

苏念靠在车窗上，轻轻闭上眼睛。

这能力还在。只是从暴烈的洪水变成了绵长的溪流，无声地浸润着她感知的边界。

“小姐，前面是您以前常去的那家书店。”老陈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苏念睁开眼，看见那家熟悉的独立书店。木质的招牌，暖黄的灯光从玻璃窗里透出来。在她还是“苏家唯一的小姐”时，常来这里一待就是一整天。

“就在这儿停吧。”

书店里很安静，只有翻书页的沙沙声和咖啡机的低鸣。

苏念挑了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热美式。咖啡端上来时，她听见年轻店员心里的嘀咕：【这么漂亮的小姐姐，怎么脸色这么差，该不会是失恋了吧？】

她几乎要笑出来。

原来普通人的心声，也可以这么简单可爱。

“苏小姐？”

温和的男声响起。

苏念抬头，看见一张有些熟悉的脸。男人三十岁左右，穿着米色针织衫，戴一副细边眼镜，手里拿着两本书，正对她微笑。

是周时安。她大学时的学长，后来听说去做了编剧。

“周学长。”苏念起身，有些意外。

“真是你。”周时安在她对面坐下，将书放在桌上，“刚才还以为看错了。好久不见，听说你现在在做演员？”

“算是吧。”苏念扯了扯嘴角，“不过没什么水花。”

“这行不容易。”周时安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她脸上，停顿了几秒，“你看上去……好像很累。”

他的心声在这时飘过来，很轻，很温和：【好像瘦了，眼睛下面都有黑眼圈了。苏家是不是对她不好？】

苏念端起咖啡杯，借喝咖啡的动作掩去眼底的情绪。

“最近没睡好。”她说。

“我手头有个本子，”周时安忽然说，“是个小成本网剧，但剧本我打磨了两年，导演是我朋友，虽然没什么名气，但对作品有要求。里面有个角色……我觉得挺适合你。”

他从随身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推到苏念面前。

“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可以看看。下周三试镜，地址在里面。”

苏念看着文件袋，没有立刻去接。

她听见周时安的心声：【她应该会喜欢的，这个角色就像为她写的。但直接这么说会不会太唐突了？】

“为什么找我？”苏念问。

周时安笑了笑，镜片后的眼睛弯起来：“因为这个角色需要一个‘看起来什么都有，其实一无所有’的人。而你——”

他顿了顿，声音放轻：“你大学时在话剧社演《雷雨》里的四凤，最后那场戏，你站在台上，灯光打在你身上，你眼睛里就是那种……很空，很孤独，但又拼命想抓住点什么的感觉。”

苏念的手指微微收紧。

咖啡的热气氤氲上升，在她眼前蒙了一层薄雾。她想起大学时那些日子，站在简陋的舞台上，灯光炽热，台下是黑压压的观众。她可以成为任何人，唯独不是她自己。

“我考虑一下。”她说，接过了文件袋。

“好。”周时安起身，“那我先走了，下周三希望见到你。”

他走出几步，又折返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压在文件袋上：“这是我电话。如果……如果你需要人聊聊天，随时打给我。”

他的心声很轻：【别总是一个人扛着。】

苏念看着名片，又看看周时安离开的背影，很久没有动。

窗外的天色更暗了，开始飘起细雨。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窗上，划出一道道水痕，将窗外的街景晕染成模糊的光斑。

她打开文件袋，抽出剧本。

封面上是手写的剧名：《寂静之声》。

苏念在书店坐到打烊。

剧本不长，只有五集，每集二十分钟。她一口气读完，抬起头时，窗外的雨已经下大了，霓虹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投下斑斓的倒影。

《寂静之声》讲的是一个能听见别人心声的女孩的故事。

女孩从小就有这个能力，那些声音曾经让她痛苦不堪——父母的争吵、同学的议论、老师的评价，所有不想听见的声音都往她耳朵里钻。直到她遇见一个完全“寂静”的男人，听不见他的任何心声，于是她靠近他，爱上他，最后发现，那个男人的“寂静”是因为他心里，真的什么都没有。

一个温柔的、残忍的故事。

苏念合上剧本，指尖有些发凉。

是巧合吗？还是周时安知道了什么？不，不可能。这件事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连自己都还没完全接受。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苏晚晚发来的消息：「念念姐，妈妈让厨房炖了汤，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盯着那行字，忽然觉得疲惫。

不想回去。不想面对苏晚晚那种小心翼翼的讨好，不想面对苏夫人欲言又止的眼神，不想在那个宽敞冰冷的房子里，继续当一个寄居的客人。

苏念收起剧本和名片，起身结账。

推开门，雨夜的冷风夹着湿气扑面而来。她没有带伞，站在书店的屋檐下，看着雨幕中模糊的城市。

一辆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到路边。

车窗降下，露出顾承泽的脸。男人坐在后座，侧脸在街灯的光晕里显得棱角分明。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前方，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上车，送你一程。”

不是询问，是陈述。

苏念握着文件袋的手指收紧，纸张边缘硌进掌心。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在雨声的间隙里，格外清晰。

而顾承泽的心声，又来了。

这一次，只有很短的几个字，像雨滴敲在车窗上：

【雨太大了。】

苏念站在那里，湿冷的空气钻进衣领。她看着那扇打开的车门，像看着一个未知的深渊，或者一条岔路。

上，还是不上？

身后书店的灯暗了一盏，雨下得更急了。

寂静之声，独我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