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端着香槟站在宴会厅的角落,感觉自己像博物馆里被错放的一件展品——昂贵,但格格不入。
水晶吊灯折射出的光斑在她浅蓝色的礼服上流动,这条裙子是造型师借来的,标签还没剪,稍后要原样奉还。就像她的人生,暂时寄存在苏家,早晚要物归原主。
“那就是苏家那个……养女?”不远处,压低的议论声像蚊子一样钻入耳朵。
“对,听说真正的苏小姐上个月从法国回来了,这位还赖着不走呢。”
“脸皮真厚……”
苏念抿了一口香槟,气泡在舌尖炸开,微酸。她垂着眼,盯着杯中金黄色的液体,仿佛能从那晃动的光影里看透这浮华世界脆弱的本质。
三个月了。
自从真正的苏家千金苏晚晚回国,她在苏家的位置就变得微妙起来。养父母依旧客气,吃穿用度不曾短缺,但那种客气里透着显而易见的距离感。大哥苏景辰忙于集团事务,一个月见不到两次面;二哥苏景轩是画家,常年满世界办展。
她住在苏家三百平的大平层里,像个被遗忘在豪华套间里的客人。
“念念,原来你在这里。”
温柔的声音传来,苏念抬头,看见苏晚晚挽着林薇薇的手臂走过来。苏晚晚穿着定制款的香槟色礼服,颈间的钻石项链是苏夫人上个月在拍卖会拍下的珍品,此刻正衬得她肌肤胜雪。
“晚晚姐。”苏念淡淡点头。
“怎么一个人躲在这儿?”苏晚晚关切地蹙眉,那神态自然得仿佛她们真是亲密无间的姐妹,“是不是不舒服?你脸色不太好。”
林薇薇在旁边轻笑:“怕是心里不舒服吧。晚晚,你也体谅体谅,毕竟你回来了,有些人的位置就尴尬了嘛。”
这话说得直白又刻薄,周围几个正在交谈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看过来。
苏念握紧了酒杯,指尖冰凉。
“薇薇,别这么说。”苏晚晚嗔怪地拍了林薇薇一下,转而对苏念笑,“念念你别介意,薇薇就是心直口快。其实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我终于有姐姐了。”
她上前一步,想拉苏念的手。
苏念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苏晚晚的眼神暗了一瞬,但很快又盈满笑意:“对了,我听说你之前接的那部网剧黄了?投资方撤资了是吗?真可惜……要不要我帮忙?我认识几个影视公司的老板,虽然可能给不了女主角,但女三女四应该没问题——”
“不用。”苏念打断她,声音比自己想象的更平静,“谢谢。”
空气凝固了几秒。
林薇薇嗤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不识好歹。”
周围的视线更加灼热了,像无数根针扎在背上。苏念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头痛开始蔓延。她放下酒杯,低声说:“我去下洗手间。”
转身的瞬间,她听见林薇薇用那种“刚好能让她听见”的音量对苏晚晚说:
“晚晚你就是太善良了,对这种鸠占鹊巢的人客气什么?真不知道苏伯伯苏伯母怎么想的,还留着她在家里碍眼……”
苏念加快了脚步。
洗手间里空无一人。
她撑着大理石洗手台,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二十五岁,在娱乐圈摸爬滚打三年,依然是个查无此人的小透明。而现在,连“苏家养女”这个最后的身份,也快要名存实亡了。
冷水拍在脸上,刺骨的凉让她打了个寒颤。
门外传来高跟鞋的声音,然后是苏晚晚轻柔的嗓音:“念念姐,你在里面吗?”
苏念没有回应。
“我知道你生我的气,”苏晚晚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委屈的颤音,“但我真的没有恶意。我只是……只是想和你好好相处。如果你实在不想见到我,我可以跟爸妈说,让你搬出去住。我认识几个不错的公寓,环境很好——”
“我说了不用!”
苏念猛地拉开门,声音因为压抑的怒气而微微发抖。
苏晚晚站在门外,眼睛瞬间红了,泪光盈盈:“念念姐……”
“别叫我姐。”苏念侧身从她旁边走过,“我不是你姐,从来都不是。”
她走得很快,高跟鞋敲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头痛越来越剧烈,视野边缘开始出现细碎的光斑。走廊很长,两侧挂着的油画里,那些古典人物的眼睛仿佛都在盯着她看。
转角处,她撞上了一堵“墙”。
确切地说,是一个人。
对方手里的红酒泼洒出来,深红色的液体在她浅蓝色的礼服上迅速晕染开,像一朵狰狞绽放的花。
“对不起!我……”苏念慌忙抬头道歉,却在看清对方的脸时僵住了。
顾承泽。
顾氏集团现任掌门人,也是今晚这场慈善晚宴的主办人。男人三十岁上下,身形挺拔,一身黑色定制西装衬得气质冷峻。此刻他正垂眸看着自己被酒液溅湿的袖口,脸上没什么表情。
“顾、顾先生,对不起……”苏念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带着看好戏的兴奋。苏家养女撞翻了顾承泽的酒——这简直是今晚最精彩的意外。
“没事。”顾承泽的声音很淡,听不出情绪。他接过侍者递来的毛巾,擦了擦手,然后看向苏念,“苏小姐没受伤吧?”
他的目光落在她礼服上的酒渍,又移到她苍白的脸上。
“我没事,抱歉弄脏了您的衣服……”苏念感觉脸颊发烫,恨不得立刻消失。
“一件衣服而已。”顾承泽把毛巾还给侍者,忽然微微皱眉,“你脸色不太好,需要叫医生吗?”
“不用了,谢谢顾先生。”苏念低头,只想快点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她转身想走,却发现苏晚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跟了过来,此刻正站在她身后,一脸担忧:“念念姐,你还好吗?哎呀,裙子都脏了……顾先生真对不起,我姐姐她不是故意的,她今天身体不太舒服……”
这话听着是解围,却坐实了苏念“状态不好所以毛手毛脚”的印象。
苏念闭上眼睛,感觉最后一丝力气正在从身体里抽离。
然后,就在这一片混乱中——
她听见了声音。
不,不是听见,是感知到了。一些破碎的、奇怪的念头,像无线电杂音一样突然钻进脑海:
【可怜……】
【活该……】
【丢人现眼……】
【顾总不会生气吧……】
苏念猛地睁开眼睛,惊愕地看向四周。那些声音还在继续,却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宾客们依旧保持着得体而微妙的表情,但那些恶意的、嘲讽的、幸灾乐祸的念头,却像潮水般涌向她。
“念念姐?”苏晚晚伸手想扶她。
就在苏晚晚碰到她的瞬间,一个清晰无比的声音炸响在苏念的脑海:
【摔下去,当众摔下去,让大家看看你这副狼狈的样子,看爸妈还怎么偏袒你!】
苏念浑身一颤,几乎是本能地甩开了苏晚晚的手。
“别碰我!”
她的声音太尖利,在安静的走廊里格外刺耳。苏晚晚踉跄后退一步,眼圈瞬间红了,眼泪要掉不掉:“念念姐,我只是想扶你……”
周围的视线变得更加复杂。
苏念顾不上那些,她的脑子嗡嗡作响,无数个声音在脑海里交织冲撞:
【装什么装……】
【苏家真倒霉,养了这么个白眼狼……】
【顾总还在看,我得表现得好一点……】
【这戏真好看……】
“闭嘴……”苏念捂住耳朵,下意识地呢喃。
“苏小姐?”顾承泽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男人不知何时已经走近了两步,此刻正用一种探究的眼神看着她。他的目光很深,像深夜的海,平静表面下藏着看不清的漩涡。
而让苏念惊恐的是——
她听不见他的声音。
在所有嘈杂的、恶意的、虚伪的心声包围中,顾承泽的周围是一片绝对的寂静。就像收音机突然调到了一个空白频道,只有沙沙的电流声。
“我……”苏念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头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眼前的光斑迅速扩大,吞没了所有画面。最后的意识里,她看见顾承泽伸出手,似乎想扶住她下坠的身体。
然后世界彻底陷入黑暗。
醒来时,鼻尖萦绕着消毒水的气味。
苏念睁开眼,看见医院病房苍白的天花板。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暮色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渗进来,在墙上投下细长的光影。
“醒了?”
低沉的声音从床边传来。
苏念猛地转头,看见顾承泽坐在病房的椅子上,正放下手中的平板电脑。男人已经换了一身衣服,简单的灰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和一块低调的腕表。
“顾先生……”苏念挣扎着想坐起来。
“躺着吧。”顾承泽起身,按了呼叫铃,“医生说你低血糖,加上情绪波动太大导致的晕厥。已经输过葡萄糖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护士很快进来,检查了苏念的体征,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期间顾承泽一直站在窗边,背对着病房,看着窗外逐渐亮起的城市灯火。
等护士离开,病房里重新陷入安静。
“苏家的人马上就到。”顾承泽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需要我通知什么人吗?”
苏念摇摇头,喉咙发干:“谢谢您送我来医院……医药费我会——”
“已经处理了。”顾承泽打断她,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苏小姐,晕倒前你说‘闭嘴’,是在对谁说话?”
苏念的心脏猛地一缩。
她垂下眼睫,避开他的视线:“我……我当时头很痛,可能说了胡话。”
“是吗。”顾承泽的语气听不出是信还是不信。
沉默在病房里蔓延。苏念能听见走廊里护士推车经过的声音,能听见隔壁病房隐约的电视声,但最清晰的是她自己如擂鼓的心跳。
然后,毫无征兆地——
【有意思。】
一个声音。
清晰,冷静,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兴味。
苏念浑身僵硬,缓缓抬起头,对上顾承泽深邃的眼睛。男人依旧平静地看着她,嘴唇没有动。
但那个声音又响起了,这次更清晰:
【她在害怕。害怕什么?】
苏念的呼吸停滞了。
她听不见周围任何其他人的心声——事实上,从醒来到现在,那些嘈杂的声音都消失了。可顾承泽的心声,却像深夜的钟声,一字一句,敲在她的意识里。
“顾先生……”她的声音在发抖。
“嗯?”顾承泽微微挑眉。
【连睫毛都在颤。像受惊的蝴蝶。】
苏念猛地抓紧了床单。
是真的。不是幻觉。她能听见这个男人的心声——虽然只有他,虽然时断时续,但那些确确实实是他的念头,是他没有说出口的话。
“我……”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了。
苏夫人匆匆走进来,脸上是真切的担忧:“念念!你怎么样?吓死妈妈了……”
她身后跟着苏晚晚,还有脸色不太好看的苏景辰。
顾承泽退开两步,恢复了那种疏离有礼的姿态:“苏夫人,苏小姐已经没事了。既然你们来了,我就不打扰了。”
“顾总,今天真是太谢谢您了。”苏夫人连忙道谢,“改天一定登门致谢。”
“举手之劳。”顾承泽微微颔首,目光最后掠过病床上的苏念。
【还会再见面的,苏念。】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然后他转身,离开了病房。
门关上的一刻,苏念才感觉到自己重新开始呼吸。她看着紧闭的房门,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个声音,那个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
“念念,你跟顾总……”苏晚晚小心翼翼地开口,眼神里藏着试探,“你们之前认识吗?”
苏念收回视线,看向苏晚晚。
很奇怪,她又听不见苏晚晚的心声了。事实上,除了顾承泽,她现在听不见任何人的心声。那些在宴会上汹涌而来的恶意念头,就像一场来得快去得也快的海啸,只留下满目狼藉。
“不认识。”苏念听见自己说,声音平静得出奇,“今天是第一次见。”
苏夫人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医生说你得好好休息,工作上的事先放一放。你那个网剧的事,妈妈帮你问问别的资源……”
“不用了,妈。”苏念轻声打断她,“我想自己处理。”
苏夫人愣了愣,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好,好,你自己决定。有什么需要一定要跟妈妈说。”
苏念点点头,目光却不自觉地又飘向病房门。
走廊里已经没有了顾承泽的身影,但她仿佛还能感觉到那个男人留下的气场,冷冽,强大,像冬日深夜的风。
以及他最后那句心声——
【还会再见面的。】
那不是客套,不是寒暄。那是陈述,是预告。
苏念闭上眼睛,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那个声音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只有顾承泽的?这诡异的能力从何而来,又会将她的人生带往何处?
她不知道答案。
但她知道一件事:从今晚开始,世界在她眼中,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而这场以羞辱开端的宴会,或许正是她人生真正转折的起点。
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连成一片璀璨的光海。在这片光海之下,无数秘密在黑暗中滋生,无数人心在暗处涌动。
而她,苏念,突然拥有了窥见其中一隅的能力。
哪怕只有一个人的心声。
也足以让整个游戏,彻底改变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