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艺术学院梧桐大道铺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地毯。石子威的生活依旧像上了发条的钟表,精准而忙碌。乐理课、和声学、文艺部的会议、活动策划……时间被填得满满当当。但若有心人仔细观察,会发现这位以严谨著称的文艺部部长,日程表上多出了一些不易察觉的留白。
他开始“偶然”地出现在一些以前绝不会涉足的场合。
校运会的报名表贴在公告栏时,石子威路过,脚步顿了顿。他的目光越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姓名,落在了“男子100米短跑”和“4x100米接力”的项目后面,找到了那个已经有些熟悉的名字——梁鸿杰。鬼使神差地,在运动会举行的第一天下午,原本计划去琴房练琴的石子威,抱着几本乐谱,绕路走到了人声鼎沸的田径场。
他找了个不太起眼的看台位置坐下,假装翻看乐谱,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百米起点处。那里,一群身材健硕的运动员正在热身,梁鸿杰在其中格外显眼。他穿着印有院系标识的红色背心短裤,正在专注地做着拉伸,肌肉线条在阳光下绷紧,充满了蓄势待发的力量感。
发令枪响!几道身影如离弦之箭般射出。石子威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道红色的身影。梁鸿杰的起跑并非最快,但他的途中跑强劲有力,步幅极大,在后半程逐渐超越对手,最终以一个明显的优势冲过终点线。
看台上爆发出欢呼。梁鸿杰双手撑着膝盖,胸口剧烈起伏,汗水滴落在跑道上。他抬起头,一边平复呼吸,一边望向欢呼的人群。就在这时,他的目光似乎是不经意地,扫过了石子威所在的方向。
隔着喧闹的人群和几十米的距离,石子威不确定他是否真的看到了自己。但下一秒,梁鸿杰的脸上绽放出一个毫无保留的、灿烂无比的笑容,露出洁白的牙齿,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因为胜利的喜悦而闪闪发光。他甚至朝着这个方向,幅度很小地挥了挥手。
石子威的心像是被那个笑容烫了一下,迅速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看着膝上的乐谱,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他告诉自己,那笑容是献给所有加油的人,那挥手或许只是胜利后的兴奋动作。但一种微妙的、带着点甜意的慌乱,已经在他素来平静的心湖里扩散开来。
从那以后,这种“偶然”的观赛渐渐成了习惯。不仅仅是校运会,连一些院系之间的、不那么正式的小型篮球友谊赛,只要石子威打听到梁鸿杰会参加,而时间又恰好(或者被他“安排”得恰好)能错开,他总会出现在场边。他通常选择角落,手里永远拿着一本书或一叠资料,仿佛只是路过稍作停留。
梁鸿杰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个规律。每一次,无论是在篮球场上完成一次漂亮的上篮,还是在排球赛中扣杀得分,亦或只是在场边休息喝水,他总能在人群中发现那个清隽安静的身影。然后,他必定会投去一个眼神,有时是带着笑意的一瞥,有时是挑眉示意,有时只是一个心照不宣的、极快的点头。那眼神像是在说:“嘿,你来了。”又或者,“看我的。”
这种无声的交流,成了两人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石子威从未主动上前打招呼,梁鸿杰也从未在比赛间隙特意跑过来寒暄。他们保持着一种奇妙的距离,不远不近,仿佛只是彼此世界里一个熟悉的背景板。但石子威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开始理解竞技场上的激情与协作,开始能看懂一些简单的战术配合,甚至,在梁鸿杰表现出色时,他也会在心里暗暗叫好,只是他的喝彩永远沉默地藏在心底,最多化为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微笑。
一次,表演系和美术系进行一场关键的篮球半决赛,战况激烈,比分胶着。梁鸿杰作为主力小前锋,在一次激烈的篮下拼抢中,被对手撞倒,手肘和膝盖在木地板上擦出一片刺目的红痕。裁判哨声响起,队友和对方球员都围了上去。
坐在看台角落的石子威,几乎是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书页,身体微微前倾。他看到梁鸿杰皱着眉,在队友的搀扶下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脚踝,然后对教练和队友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队医简单处理伤口时,梁鸿杰抬起头,目光再次精准地找到了石子威的位置。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笑意,而是带着一种询问,或者说,是一种下意识的依赖和寻求安慰的意味。
石子威的心猛地一紧。他迎上那道目光,没有躲闪,只是极其轻微地、坚定地点了点头。那一刻,周遭所有的喧闹仿佛都褪去了,只剩下两人之间无声的交流。梁鸿杰接收到了这个信号,他深吸一口气,脸上的表情重新变得坚毅,对教练做了个“可以继续”的手势。
重新上场的梁鸿杰,仿佛被注入了新的能量,突破更加果断,防守也更加卖力。最终,表演系赢得了比赛。终场哨响,队员们欢呼着抱在一起。梁鸿杰被队友们簇拥着,汗水、笑容和刚刚凝固的血迹混合在一起。他在人群中再次寻找石子威,这一次,他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带着点疲惫却无比明亮的笑容,比阳光还要耀眼。
石子威也笑了,这一次,笑容清晰地映在了他的眼底。他悄悄起身,在人群涌向球场中央庆祝之前,抱着书离开了体育馆。外面的风很凉,吹在他发烫的脸上,十分惬意。他第一次觉得,体育竞技原来并不只是力量的碰撞,其中蕴含的坚韧、团队精神,以及某个特定的人所散发出的光芒,竟也如此动人。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石子威在文艺部忙完艺术节最后的细节审核,抱着疲惫的身躯走出活动中心大楼。天色已暗,路灯发出昏黄的光晕。他刚走下台阶,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在身后响起。
“石部长,忙到这么晚?”
石子威回头,看到梁鸿杰正倚在路灯杆旁,身上穿着运动服,头发湿漉漉的,像是刚训练完。他手里拿着两罐热饮,将其中一罐递了过来。
“喏,赔罪饮料,拖了这么久才补上。”梁鸿杰的笑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暖,“顺便……谢谢你。”
石子威微微一怔,接过那罐带着体温的饮料,指尖传来温暖的触感:“谢我什么?”
“谢你来给我加油啊。”梁鸿杰说得理所当然,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我都看到了,好几次了。别不承认,你手里那本书,好几次都没翻页。”
心思被直接点破,石子威的脸上瞬间浮起一层薄红,好在夜色和灯光为他做了掩护。他有些窘迫地低下头,摩挲着温热的罐身,低声说:“……刚好有空而已。”
梁鸿杰嘿嘿一笑,也不深究,走到他身边:“走吧,石部长,赏脸一起吃个晚饭?食堂这个点应该还有小炒。”
晚风拂过,带着热饮的香气和身边人身上淡淡的沐浴露味道。石子威看着梁鸿杰近在咫尺的、带着期待的笑脸,那颗习惯于秩序和冷静的心,仿佛也被这秋夜的暖意烘得柔软起来。他轻轻点了点头。
“好。”
两人并肩走在洒满灯光的校园小径上,身影被拉得很长。最初的惊弦之音,似乎正悄然谱写成一段温柔而明亮的序曲,在这个秋天里,缓缓奏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