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弦

九月午后的阳光，褪去了盛夏的毒辣，却依旧带着不容忽视的力度，将艺术学院的红砖走廊晒得暖洋洋的。石子威抱着一摞刚打印出来的艺术节策划案，步履匆匆地赶往学生会文艺部办公室。作为新任的文艺部部长，即使是刚上大一，他也已经用那份与俊秀外表不甚相符的干练和严谨，让部里的学长学姐们信服。此刻，他正盘算着待会儿部门会议的要点的眉头微蹙，神情专注。

去往教学楼的捷径，需要穿过大操场。塑胶跑道上，总有挥汗如雨的身影在跃动。石子威习惯性地贴着跑道最边缘行走，尽量远离那些充满爆发力的冲撞。然而，意外总在人最不经意时光临。

一阵疾风从侧后方猛地袭来，伴随着一声短促的“小心！”，石子威只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在他的肩侧。他“唔”地一声闷哼，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怀里的文件如同雪片般飞扬起来，哗啦啦地散落一地，有些还被风吹着，在跑道上翻滚。

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就窜上了石子威的头顶。这些资料是他花了两个晚上精心整理出来的，会议马上就要用！他稳住身形，猛地抬起头，那句已经到了嘴边的、带着明显怒意的“你怎么回事？！不长眼睛吗？”几乎要冲口而出。

然而，所有的话都卡在了他的喉咙里。

撞到他的那个男生也刚刚稳住脚步，正转过身来，脸上写满了歉意和慌乱。“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没注意到边上有人，我光顾着看计时器了……”他连声道歉，声音清亮，带着运动后微微的喘息。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运动背心和黑色运动短裤，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汗水沿着他流畅的手臂和腿部肌肉线条滑下，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他的个子很高，身形挺拔，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仿佛用不完的活力。但最击中石子威的，是那张脸。

那不是单纯的英俊或帅气可以概括。他的五官轮廓分明，鼻梁高挺，眉宇开阔，一头短发被汗水濡湿，几缕不听话地搭在额前。最特别的是他那双眼睛，瞳孔的颜色似乎比常人要浅一些，在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清澈的琥珀色，此刻因为这意外而睁得很大，里面盛满了纯粹的懊恼和不安，像一只做错了事的大型犬，真诚又有点傻气。他的气质很复杂，既有运动带来的阳光和硬朗，又因为那瞬间的无措，透出一种不设防的、近乎天真的感染力——或许，这就是表演系学生特有的天赋？

石子威那颗因为心血被毁而恼怒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一下，火气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他甚至感到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在那双琥珀色眼睛的注视下。

“没……没关系。”石子威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比平时要温和、低沉许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我也有责任，没注意避让。”

男生见他没发脾气，明显松了口气，笑容立刻变得明亮起来，带着一种干净的温暖：“真是抱歉！我帮你捡！”说着，他便立刻蹲下身，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捡散落一地的纸张。

石子威也蹲下来一起捡。男生的动作很快，但并非毛手毛脚，他细心地将有些卷边的纸角抚平，按照页码顺序大致理了理。当他把一叠整理好的文件递给石子威时，两人的手指有了一瞬间的短暂触碰。石子威感到指尖传来一丝微热的、带着湿意的温度，是对方的汗水。他像被微弱的电流刺了一下，迅速但不动声色地接了过来。

“你是文艺部的学长吗？这么多文件。”男生好奇地问，态度自然又友好。

“哦，不是学长，我也是大一的。是文艺部的。”石子威回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常。

“哇，厉害！我是表演系大一的新生，梁鸿杰。”他自我介绍，笑容爽朗，“今天真的对不住了，学长……哦不，同学。”

“石子威。”石子威报上名字，补充了一句，“文艺部部长。”

“部长好！”梁鸿杰立刻做了一个有点夸张的、立正敬礼的姿势，配上他那张汗涔涔的笑脸，显得有些滑稽，但并不惹人讨厌。“回头请你喝饮料赔罪！我现在得继续跑完剩下的几圈了，教练盯着呢。”他指了指跑道那头。

“你快去吧，训练要紧。”石子威点点头。

梁鸿杰又说了声“谢谢，回头见！”，便转身重新跑上了跑道。他的步伐矫健，身影很快融入了跑道上那些移动的光影中。

石子威站在原地，怀里抱着重新整理好的、或许顺序已经有些混乱的文件。文件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点操场上塑胶的味道，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那个名叫梁鸿杰的男生的汗水的味道，并不难闻，反而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刚才那短暂的触感似乎还在。

他摇了摇头，试图把那张充满阳光和汗水的脸庞从脑海里甩出去。他得赶紧去开会了。可是，脚步重新迈开时，却不如之前那般从容笃定。

会议的内容，石子威听得有些心不在焉。好在大部分方案都是他亲自拟定的，应对起来并无问题。只是，每当会议室稍微安静下来，他的眼前就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双琥珀色的、带着歉意的眼睛，和那个在阳光下奔跑的、充满力量感的身影。

“体育部副部长……”他无意识地翻着面前的学生会通讯录，在体育部那一栏，看到了“梁鸿杰”这个名字，后面跟着一个手机号码。他的指尖在那个名字上停留了片刻。

散会后，天色已近黄昏。石子威独自走在回寝室的林荫道上。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散了白日的余热。操场的方向，依然有人在活动，但那个白色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一切似乎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生活按部就班，上课，处理部务，练琴……石子威的生活依旧充实而忙碌。但他发现，有些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他会不自觉地关注操场的方向，路过时，目光会下意识地在跑道上搜寻。在食堂、在教学楼、在校园的某个转角，他总是会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明了的期待。偶尔，他确实会遇到梁鸿杰。有时是梁鸿杰主动跑过来，笑着跟他打招呼，声音洪亮地喊一声“石部长！”；有时是远远看到他和一群体育生或表演系的同学在一起，谈笑风生，神采飞扬。

每一次不期而遇，都会在石子威平静的心湖里投下一颗小石子，荡开一圈圈涟漪。他发现自己开始留意校园里关于梁鸿杰的信息，知道他运动会上拿了短跑冠军，知道他在迎新晚会上有个精彩的表演片段流传甚广。

那张在初秋午后，因汗水而格外清晰生动的脸庞，非但没有随着时间模糊，反而在一次次的“偶遇”和听闻中，愈发深刻地印在了他的心里。像一声意外的弦音，闯入了他原本秩序井然的世界，余音袅袅，久久不散。

石子威站在琴房里，手指落在黑白琴键上，却迟迟没有按下。窗外是沉沉的夜色，而他的心里，却亮着一片来自某个午后操场的、带着体温的阳光。他知道，有些乐章，或许从那个碰撞开始，就已经悄然改写了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