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私盐案结案那天,恰是上元节。
药师兜从大理寺出来时,暮色已沉沉压下来。长街上灯笼次第亮起,人声渐渐鼎沸——被案子压抑了月余的京城,终于在这一晚找回些许鲜活气。
他回到府邸,刚进院门,便看见大蛇丸坐在廊下看书。素白衣袍外罩了件银鼠灰的斗篷,领口一圈雪白绒毛,衬得那张脸愈发清瘦苍白。
“怎么坐在风口?”药师兜皱眉。
大蛇丸抬眼,合上书卷:“屋里闷,出来透透气。听说案子结了?”
“结了。”药师兜在他身旁坐下,“主犯判了秋后,从犯流放三千里。你安全了。”
话说得轻描淡写,但过去这一个月,大理寺几乎倾巢而出,才将南疆那条线上的势力连根拔起。其间几次险象环生,药师兜肩头那道新添的刀伤便是明证——只是这些,他从未提起。
“那我可以回去了?”大蛇丸问。
药师兜斟茶的手顿了顿:“这么急着走?”
“叨扰太久,总归不便。”大蛇丸接过茶杯,指尖不经意触到药师兜手背的旧疤,顿了顿,“大人的伤……”
“小伤。”药师兜收回手,起身,“既然案子结了,今晚有灯市,出去走走?”
大蛇丸微怔:“我这样的身子,凑那热闹做什么。”
“就因为是热闹,才该去看看。”药师兜语气寻常,“你一年到头闷在府里,好不容易出来住这些日子,总不能白来——我让厨房备了药膳,用过饭,若你还有精神,便去逛逛。”
他说得自然,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大蛇丸看着廊下渐浓的夜色,远处隐隐传来爆竹声,空气里飘着糖炒栗子和桂花酿的甜香。
“好。”他听见自己轻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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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街灯火如昼。
大蛇丸裹着厚厚的狐裘,脸上戴了半张素银面具——是药师兜执意要他戴的,说是人多眼杂,遮一遮也好。他自己却只换了身寻常的靛蓝常服,连佩刀都没带,像个普通书生。
“跟紧些。”药师兜走在前头,时不时回头看他,“若是累了就说。”
大蛇丸应着,目光却被两旁的灯山灯海吸引。走马灯转出西游故事,莲花灯浮在护城河里,兔子灯、金鱼灯、宫灯、纱灯……明明灭灭的光影里,孩童举着糖人奔跑,少女提着灯笼掩唇轻笑,老人坐在摊前猜灯谜。
人间烟火,原来这般热闹。
“小时候来过一次。”大蛇丸忽然说,“那时还没病得这样重,父亲带我来看灯。我缠着要买个最大的鲤鱼灯,结果没走两步就咳喘起来,只好让下人拿着,自己在轿子里看了一路。”
药师兜脚步放缓:“后来呢?”
“后来就再没来过了。”大蛇丸笑笑,“大夫说,人多气浊,对我身子不好。”
前方人群忽然涌动,一支舞龙队穿街而过。药师兜下意识侧身挡在大蛇丸身前,等龙灯过去,才发现两人的距离近得有些过了——大蛇丸的额头几乎贴着他肩头,那截苍白的脖颈在灯光下格外醒目。
“去那边看看?”药师兜退开半步,指了指河畔。
护城河边人少些,水面上飘着千百盏河灯,烛光摇曳着顺流而下,像一条流淌的星河。有小贩在卖灯,见他们来,热情招呼:“公子放一盏吧!许愿灵验得很!”
药师兜看向大蛇丸:“要放吗?”
大蛇丸犹豫片刻,点了点头。他挑了一盏素白的莲花灯,小贩递来笔墨:“把心愿写在灯纸上,随水漂走,神仙就能看见。”
大蛇丸执笔,却久久未落。烛光映着他低垂的眉眼,面具下的神情看不真切。
“不知写什么。”他最终放下笔,“好像没什么特别想求的。”
药师兜接过笔,在灯纸上写了几个字,便将灯轻轻放入水中。莲花灯颤了颤,顺着水流缓缓漂远。
“大人许了什么愿?”大蛇丸问。
药师兜看着那盏渐渐融入灯河的素白:“愿河清海晏,天下无冤。”
大蛇丸轻笑:“果然是大人会许的愿。”
“你呢?”药师兜转头看他,“真没什么想求的?”
大蛇丸望着满河灯火,沉默良久,才轻声说:“求了若有用,这些年喝的药,早该见效了。”
话音未落,远处天空忽然绽开一朵金灿灿的烟花。紧接着,第二朵、第三朵……漫天华彩轰然炸开,将夜色照得如同白昼。
人群爆发出欢呼。大蛇丸仰头看着,琉璃般的眸子里映着流转的光。一簇紫罗兰色的烟花在他头顶绽开,碎成千万点星光落下,有那么一瞬,药师兜觉得那些光几乎要落进他眼里。
“真好看。”大蛇丸喃喃道。
又一串爆竹炸响,他下意识缩了缩肩膀。药师兜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伸手,虚虚护在他耳侧——等反应过来,手已悬在半空。
两人都愣了一下。
“我……”药师兜想收回手,却被大蛇丸轻轻按住手腕。
“多谢。”大蛇丸的声音在喧嚣中显得格外清晰,“这些年,第一次有人陪我来看烟花。”
他手心冰凉,指尖却有些颤抖。药师兜这才注意到,大蛇丸的唇色比平日更白了些。
“累了?”他问。
“有一点。”大蛇丸承认得坦率,“但还想再看一会儿。”
药师兜环顾四周,看见不远处有座石桥,人少些:“去桥上,那儿视野好。”
桥拱最高处,风有些大。药师兜解下自己的披风,不由分说地给大蛇丸裹上。两人并肩靠着桥栏,看烟花一簇簇升起、绽开、消散。
“像不像人生?”大蛇丸忽然说,“轰轰烈烈一场,转眼就散了。”
“但也亮过。”药师兜说,“亮过,就值得。”
大蛇丸转头看他。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那双眼睛——此刻映着漫天光华,竟有了些许生气。
“大人信来世吗?”他问。
“不信。”药师兜答得干脆,“我只信今生。冤案要今生昭雪,公道要今生讨还,想护着的人……”他顿了顿,“也要今生护好。”
大蛇丸没说话。又一朵巨大的烟花在头顶炸开,金色的光雨洒落下来,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桥面上,交叠在一处。
“我有时候想,”大蛇丸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若我不是这样的身子,会不会也像大人一样,做些什么。”
“你现在做的就很好。”药师兜说,“那些匿名送来的线索,救了不少人。”
大蛇丸一怔:“你……知道?”
“早知道了。”药师兜笑了笑,“你字迹虽刻意改了,但用药理推案情的思路,全京城找不出第二个。”
“那为何不揭穿?”
“为何要揭穿?”药师兜反问,“你有你的方式,我有我的。殊途同归,就好。”
烟花渐渐稀疏了。人群开始散去,长街上的灯笼一盏盏熄灭。夜色重新漫上来,带着寒意。
大蛇丸轻轻咳了几声。
“回去吧。”药师兜说,“明日再歇一日,后日我送你回府。”
回程的马车里,两人都没说话。大蛇丸靠着车厢,闭目养神,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药师兜看着他,忽然想起那盏莲花灯上,自己其实写了两个愿望。
第一个是“愿河清海晏,天下无冤”。
第二个,他写的是:“愿眼前人,岁岁安康。”
只是这一句,他没让大蛇丸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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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大蛇丸搬回了自己的府邸。
一切如常。暖阁里的药香,窗外的梅枝,案头的医书——仿佛那一个多月的借住,只是一场梦。
只是偶尔,婢女会提起:“公子,大理寺又送药材来了。这回是川贝和雪蛤,还有一筐上好的银霜炭。”
大蛇丸总是淡淡应一声,继续看书。
但有时夜深人静,他会推开窗,望向药师兜府邸的方向。两府相隔不过三条街,却仿佛隔着两个世界——一个是药香氤氲的寂静庭院,一个是案牍劳形的忙碌官衙。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
大理寺破了好几桩大案,药师兜的名声愈发显赫。朝中有人拉拢,有人忌惮,他都应付得游刃有余。只是每至月末,他总会抽出一个下午,去大蛇丸府上坐坐。
不谈案子,只论医书。有时带些新得的孤本,有时只是闲坐对弈。
大蛇丸的身体时好时坏。春天咳喘,夏日畏暑,秋日悲秋,冬日畏寒——一年四季,总有不适的时候。但精神似乎好了些,偶尔还会问起外头的案子。
“城东那桩灭门案,听说大人三天就破了?”某日对弈时,他忽然问。
药师兜落下一子:“你怎么知道?”
“市井都传遍了。”大蛇丸执白子,沉吟片刻,“但我觉得,凶手不止抓到的那个管家。”
药师兜抬眼:“何以见得?”
“灭门那夜,管家在赌坊有不在场证明,虽然证人后来改口,但改得太干脆,像事先准备好的。”大蛇丸缓缓道,“反倒是死者的外甥,案发后突然阔绰起来,在赌坊还清了所有旧债。”
棋枰上,白子悄然围住了一片黑子。
药师兜看着棋局,忽然笑了:“你该来大理寺。”
“我这样的身子?”大蛇丸摇头,“去了也是累赘。”
“在我这儿,从来不是。”药师兜说得很轻,但很认真。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秋雨打湿了庭院里的残菊,空气里满是潮湿的泥土气。
大蛇丸又咳了几声,侍女连忙递上药。他接过,面不改色地饮尽,仿佛喝的不是苦药,只是清水。
“今年上元,还去看灯吗?”药师兜忽然问。
大蛇丸怔了怔,唇角微微扬起:“若我还走得动。”
“走得动便去看,走不动……”药师兜顿了顿,“我让人在院子里放给你看。”
“那多无趣。”
“烟花在天上,看得见便是有趣。”药师兜收拾棋局,“在哪看,不重要。”
雨下大了。侍女点了灯,暖黄的光晕染开来。两人都没再说话,只听雨打窗棂,一声声,敲在心上。
后来大蛇丸想,或许有些人,就像这场秋雨——不必多说,不必多问,来了,便在了。
安静地,长久地,在生命里留下一片潮湿而温润的印记。
而岁岁年年,就这样过去了。
灯市依旧,烟花依旧。
有些人,也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