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岑!”
坐在后门口的鹤岑起身,安静地走向讲台,从她手中接过那套180码的军训服。
布料粗糙的触感透过塑料袋传来,他微微颔首致谢,转身走回座位。
他的步伐很稳,但没人知道,此刻他的内心正被另一件事牢牢攫住。
坐回座位,他没有立刻查看衣服,而是将目光投向左边。
冥骸正趴在桌上闭目养神。
那张有些乖戾的脸侧对着他,一道从眉骨蜿蜒至颧骨的浅淡旧疤格外惹眼。
午后的阳光正好照亮那半边脸,也清晰地照亮了那道疤痕。
就是这道疤。
鹤岑的呼吸在无人察觉的瞬间屏住了。
记忆的匣子猛然打开——
也是这样一个晃眼的、让人窒息的午后。年幼的他被亲弟弟恶作剧抢走了随身的哮喘药,推搡间跌倒在老旧小区潮湿的后巷。
惊恐诱发剧烈的喘息,空气像被凭空抽走,肺部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视野因缺氧开始发黑、旋转。
他能闻到身下污水沟的腐败气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耳膜里疯狂擂动、却越来越无力的绝望节拍。
就在意识即将涣散的边缘,一张模糊却焦急的脸闯入他扭曲的视线。
那人用力拍他的脸,试图让他保持清醒,然后手忙脚乱地试图把他抱起来。
混乱中,鹤岑的脸擦过对方的脸颊——粗糙的触感,混合着汗水和灰尘的气息,以及……一道刚刚结痂、还带着红肿的划伤带来的、鲜明的凹凸感。
伤口,就在眉骨到颧骨的位置。
紧接着是身体被强行背起的颠簸,对方瘦削的脊背硌得他胸骨生疼,耳边是急促的喘息和奔跑带起的风声。
这些感觉支离破碎,唯独那道擦过他脸颊的、新鲜的伤痕触感,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了他的记忆里。
此刻,教室里弥漫着新布料和灰尘的味道,与记忆中的污水与恐慌截然不同。
但鹤岑无比确信,
冥骸脸上那道已经褪色淡化的旧疤,其位置、走向,与他记忆里看到的,完美重合。
是冥骸。
竟然是冥骸。
鹤岑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
他迅速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翻涌的情绪。
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捏皱了手中军训服的塑料袋,发出细碎的声响。
讲台上的声音继续传来。
“于痂!”
于痂站起身,走向讲台。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习惯性的谨慎,仿佛不想引起任何多余的注意。
就在他拿着衣服,快要回到座位上时,意外发生了。
一个刚从讲台另一侧领完衣服、正兴奋地比划着袖子长度的男生,没注意后方,猛地后退了一步,结实的手肘狠狠撞在于痂毫无防备的肋骨上!
“!”
于痂闷哼一声,剧痛让他眼前一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踉跄着向后倒去。
更糟的是,他手里的军训服脱手飞出,厚重的衣裤在空中散开,眼看就要狼狈地砸落在他自己身上,引来全班的瞩目。
就在这紧张的危机时刻——
一条结实的手臂在于痂背后极短促地一撑,帮他稳住了重心。那支撑的力道恰到好处,一触即收,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于痂捂着肋骨,忍痛抬头。
是长谷。
他皱着眉,先看了于痂一眼,确认他能站稳,然后才转向那个撞了人还浑然不觉、依旧在和同伴说笑的男生。
“看着点路。”长谷开口,声音不高,甚至算不上严厉,但清晰的语调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感,瞬间切断了那男生的嬉笑。
男生转过头,对上长谷没什么温度的视线,脸上一讪,含糊地说了句“不好意思”,赶紧溜回了座位。
长谷这才转回身,把衣服递还给于痂。他脸上那点冷意已经褪去,恢复了平常那种带着点散漫的神情,甚至嘴角还习惯性地勾起一个很浅的、仿佛觉得这事儿有点滑稽的弧度。
“没事吧?”他问,目光在于痂捂着肋骨的手上停留了一瞬,“衣服拿好,可别再‘投怀送抱’了。” 他用了个玩笑般的措辞,轻松化解了刚才那一幕可能带来的尴尬。
于痂接过衣服,指尖擦过长谷的手指。那触感温暖干燥。
肋骨还在隐隐作痛,但另一种更尖锐的感觉刺穿了他——不是感激,而是一种冰冷的、被看穿的难堪,混合着对长谷那种举重若轻、解决麻烦能力的……近乎眩晕的认知。
这个人,在他最狼狈、最不堪的时刻,用一种近乎“随意”的方式,将局面拉回“正常”的轨道。
无论是之前伤痕的暴露,还是此刻差点当众出丑。
“谢谢。”于痂的声音有些闷,他低下头,避开了长谷的视线。
“客气。”长谷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抱着自己的衣服,率先转身朝他们的座位走去。
于痂跟在后面,走得很慢。每一步都牵动着肋骨的钝痛。
但这疼痛奇异地将他的感官放大,他清晰地回忆起长谷接住衣服时手臂的线条,以及那句“投怀送抱”带来的、微妙的灼热感。
叶依婷在讲台上拍了拍手,宣布上午的集合结束,让大家先去食堂吃午饭,然后回宿舍整理内务,下午一点准时到教室上自习,进行开学第一课,晚自习再统一发放教材,第二天正式开营军训。
人群开始喧闹着涌出教室。
鹤岑最后看了一眼冥骸的背影。
他已经拎着衣服起身,正侧头和旁边人说着什么,侧脸的疤痕在移动的光影中忽明忽暗。
然后鹤岑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随着人流离开。
心底那个刚刚被证实的、沉重的秘密,让他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虚空里。
于痂刻意落后几步,等到人稍微少些,才慢慢走出去。
肋骨的疼痛持续着,但他似乎并不讨厌这种清晰的感觉。
它让他确认自己还活着,还在这个有长谷存在的空间里呼吸。
长谷和几个面熟的男生勾肩搭背地走在前面,笑声爽朗,融入喧闹的走廊,就好像刚才那小小的插曲从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