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了浓墨的绒布,沉沉压在老旧居民楼的上空,连最后一丝蝉鸣都敛了声息。楼道里的声控灯早已损坏,只有零星几盏路灯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在地板上晕开微弱而斑驳的光。苏晚躺在狭窄的单人床上,眼睛睁得圆圆的,盯着天花板上蔓延的霉斑,毫无睡意。
楼下传来的争吵声,像尖锐的玻璃碎片,一次次划破深夜的宁静,精准地扎进她的耳朵里。“你当初要是听我的,别跟风投资那个破项目,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母亲陈静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疲惫又愤怒,每一个字都裹着积压已久的委屈与绝望,“现在好了,房子抵押了,亲戚朋友都借遍了,连苏晚的学费都凑不出来,你让我们娘俩以后怎么活!”
“吵吵吵!你就知道吵!”父亲苏志远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酒精的浑浊,像是被砂纸反复磨过,“我难道想这样吗?我天天在外头跑,低声下气求别人,看人脸色,不是为了这个家吗?你以为我愿意喝闷酒?我不喝难道去跳楼吗!”
桌椅挪动的刺耳声响紧接着传来,伴随着陶瓷摔碎的脆响,像是直接砸在苏晚的心上。她吓得猛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指节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她蜷缩起身子,把脸深深埋进枕头里,试图用被褥隔绝那些伤人的话语,可声音却像无孔不入的潮水,顺着门缝、窗缝涌进来,灌满了整个房间,让她窒息。
这样的争吵,自从父亲生意失败后,就成了这个家的常态。从前那个温馨和睦、充满欢声笑语的家,早已在一次次的争执、冷战和绝望中,变得面目全非。母亲的眼泪,父亲的颓废,还有邻里间那些若有似无的异样眼光,像一座座沉重的大山,压得苏晚喘不过气。
她想起白天在学校里,听到有同学私下议论:“苏晚家是不是真的破产了?我昨天看到她妈妈在菜市场跟人讨价还价,连几毛钱的青菜都要争半天,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难怪她最近总是闷闷不乐的,上课也不发言了,成绩更是从年级第一跌到了中游,原来是家里出了事。”“听说她爸爸天天喝酒,还跟人借钱,说不定以后就要搬去贫民窟了。”
那些窃窃私语,像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的心上,让她愈发自卑,愈发想把自己藏起来。从前的她,是邻里称赞的“小神童”,是老师眼中的得意门生,走到哪里都带着自信的光芒。可现在,她却像一只受惊的蜗牛,总是小心翼翼地缩在自己的壳里,不敢与人对视,不敢参加任何集体活动,连曾经最要好的朋友林晓冉,都被她刻意疏远了几分——她怕自己的处境会连累到这个一直对她真心相待的女孩。
她翻了个身,摸到放在床头柜上的磨损帆布包,指尖下意识地伸进包里,摩挲着那个熟悉的木质书签。那是初三那年,陆衍恒亲手刻的,上面刻着“苏晚&陆衍恒,一起去A大”,还有一个歪歪扭扭的拉钩图案,边缘被反复摩挲得发亮,带着温润的触感。帆布包里还装着一个小小的应急药盒,里面整齐地放着创可贴、云南白药、感冒药,还有缓解肌肉酸痛的药膏——那是她专门为陆衍恒准备的,他打篮球容易崴脚,训练结束后总会浑身酸痛,这个药盒,他带了三年,从未换过,偶尔江辰受伤了也会借去用,但每次用完都会小心翼翼地放回原位。
就是这枚书签和这个药盒,陪着她熬过了无数个难熬的夜晚,成了她黑暗生活里唯一的光。
她想起初三那年的夏天,也是这样闷热的午后。刚拿到年级第一奖状的她,攥着那张烫金的纸片,一路飞奔,跑到正在槐树下挨训的陆衍恒身边。彼时的他还是个留着寸头、浑身是泥的捣蛋鬼,因为和高年级同学打架被父亲陆建国揪着耳朵责骂,眼眶通红却硬撑着不肯哭,嘴角还挂着倔强的弧度。
苏晚二话不说,把那张象征着荣誉的奖状撕成了整齐的两半,一半塞进他手里,声音清脆得像风铃:“陆衍恒,以后我们一起考A大,到时候拿一张更大的、更漂亮的奖状,再分你一半!”
那个总爱拽她辫子、抢她零食、在她书本上画小乌龟的小霸王,难得红了眼眶,小心翼翼地把半张奖状塞进兜里,然后拉着她跑到老槐树下,用捡到的木片和铅笔,笨拙地刻下了两人的名字和约定,又画了个丑丑的拉钩图案,郑重地说:“拉钩,谁也不许反悔!反悔的人是小狗!”
那天的风也像今天这样温柔,槐树叶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见证着两个少年少女最纯粹、最真挚的约定。那时候的他们,以为未来触手可及,以为只要努力,就一定能实现梦想,可他们终究还是太年轻,不知道命运的齿轮,总是在不经意间,就转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初三下学期,父亲苏志远的贸易公司突然遭遇变故,合伙人卷款跑路,留下了一屁股烂摊子。不仅赔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下了巨额债务。曾经热闹的家,瞬间变得死气沉沉。母亲陈静整日以泪洗面,头发一夜之间白了大半,从前温柔乐观的性子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焦虑和怨怼;父亲则彻底垮了,从意气风发的小老板变成了意志消沉的酒鬼,整日酗酒颓废,再也没有了从前的模样,喝醉了就对着空气怒吼,清醒时便沉默地抽烟,眼神空洞得吓人。
苏晚的世界,也跟着瞬间崩塌了。她从云端跌落泥潭,尝尽了人情冷暖。那些曾经围着她转的亲戚,如今避之不及;那些曾经对她笑脸相迎的邻居,如今也换上了冷漠的神情。她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往日的开朗自信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深入骨髓的自卑。紧张时,她会下意识地低头拽衣角,连走路都不敢抬头挺胸。
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中,可越是着急,成绩就越是一落千丈。那些曾经信手拈来的知识点,如今却变得晦涩难懂。她常常在深夜里对着试卷发呆,眼泪不知不觉就掉了下来,打湿了作业本。她想起那个槐树下的约定,只觉得无比讽刺——她这样的人,住在抵押的老房子里,背着磨损的帆布包,连学费都成问题,怎么配得上A大,怎么配得上越来越优秀的陆衍恒。
而陆衍恒,却像开了挂一样,在初中毕业后的那个暑假,身高飙升到了188cm,褪去了孩童的稚气,长成了身姿挺拔的少年。寸头利落,眉眼锋利,鼻梁高挺,笑起来时眼角有浅浅的梨涡,周身自带贵气却不张扬。进入高中后,他不仅成绩稳居年级前列,还凭借出色的篮球技术,成为了篮球场上万众瞩目的校草,身边围着无数示好的女生,情书和礼物收到手软。他常穿高定校服或轻奢运动装,手腕上戴着限量款名表,只是那名表的表链,被他换成了苏晚初中时送他的手工编织款,低调又显眼。
但他从未变过。依旧会在每天早上准时出现在苏晚家门口,递上温热的牛奶和早餐;依旧会把她混乱的错题本整理得井井有条,把知识点按难易程度排序,在旁边标注详细的解题思路;依旧会在她被其他同学嘲笑时,毫不犹豫地站出来维护她,眼神冰冷地怼回那些伤人的话语。
有一次,班里的一个男生故意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她是“破产户的女儿”,还把她的书本扔在了地上。苏晚当时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就在这时,陆衍恒冲了过来,一把将那个男生按在桌子上,眼神冰冷得像寒冬的雪:“你再说一遍?”
那个男生被他的气势吓到了,却还是嘴硬:“我说错了吗?她家里就是破产了,以后说不定还要靠别人救济……”
话还没说完,陆衍恒就一拳打了过去,把那个男生打倒在地。“我警告你,以后不准再欺负她,不准再议论她的家事,否则我饶不了你!”陆衍恒的声音带着怒火,眼神里的戾气让所有人都不敢出声。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当着苏晚的面说那些伤人的话了。苏晚知道,陆衍恒是为了保护她,可她心里却更加难受。她觉得自己像个累赘,总是需要陆衍恒的保护,而她却什么都给不了他。她甚至想过,要不要主动疏远他,让他不要再为自己浪费时间,可每次看到他坚定的眼神,听到他温柔的话语,她又舍不得。
她悄悄爬起来,走到窗边,撩开窗帘的一角,看着楼下漆黑的巷口。夜色浓稠得化不开,只有几盏路灯在远处闪烁,勾勒出巷口斑驳的轮廓。就在这时,她看到父亲苏志远的身影出现在巷口,他步履蹒跚,身形佝偻,手里还提着一个空酒瓶,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酒精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单薄。
母亲陈静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哭腔的劝阻:“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别再喝酒了!我们好好商量,总会有办法的!”
“不用你管!”苏志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和绝望,随后便是关门的巨响,震得墙壁都似乎颤了颤。
屋子里彻底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母亲压抑的啜泣声。苏晚靠在窗边,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顺着脸颊滑落,打湿了衣角。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总是把她扛在肩膀上,带着她去游乐园,去吃她最爱的冰淇淋;母亲会给她扎漂亮的辫子,做她最爱吃的红烧肉,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那时候的日子,简单又幸福,可现在,一切都变了。房子抵押了,存款没了,债务缠身,父亲酗酒颓废,母亲整日以泪洗面,这个家,已经快要散了。母亲为了维持生计,偷偷找了份零工,每天早出晚归,却还是经常把生活的怨气发泄在她身上,指责她不懂事、不省心,可苏晚知道,母亲心里是爱她的,有好几次,她都看到母亲在深夜悄悄给她盖被子,还在她的书包里偷偷塞零花钱。
苏晚摸了摸帆布包里的书签,指尖触到那温润的木质纹理,心里泛起一丝微弱的光芒。她想起陆衍恒温柔的眼神和坚定的话语,想起他每天早上递来的牛奶和早餐,想起他为她整理的错题本,想起他为她挺身而出的样子,想起他手腕上那串手工编织的表链。
陆衍恒的家境优渥,是顶级豪门的继承人,父亲陆建国是上市集团董事长,母亲刘慧是知名艺术家,家里的条件好到无需为生计发愁。他本可以过得无忧无虑,身边围绕着优秀的女孩,可他却偏偏选择守护在她身边,默默为她遮风挡雨。他的父母也格外开明,知晓他对她的心思,不仅不反对,还经常邀请她去家里做客,刘慧阿姨更是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一样,给她买衣服、零食,还教她画画,帮她缓解压力。
不管家里的情况有多糟糕,不管未来有多艰难,她还有陆衍恒,还有那个关于A大的约定。她不能放弃,她要努力学习,要考上A大,要让父母重新开心起来,要让这个家重新回到从前的样子,也要成为能配得上陆衍恒的人。
她重新躺回床上,紧紧攥着书签,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窗外的风刮了起来,吹动着路边的树枝,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呜咽,又像是在诉说着无尽的委屈。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的啜泣声也停了下来,屋子里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苏晚闭上眼睛,脑海里一遍遍回放着和陆衍恒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那些温暖的记忆,像一束光,照亮了她灰暗的心房。
她想起有一次,她因为考试失利,一个人躲在槐树下哭。陆衍恒找到她,没有问她原因,只是默默地坐在她身边,递给她一瓶矿泉水,然后陪着她坐了很久。直到她情绪平复,他才轻声说:“没关系,一次失利而已,下次努力就好。不管你考得怎么样,我都会陪着你,一起考A大。”
还有一次,她发烧了,父母都不在家,是陆衍恒背着她去了医院,跑前跑后地挂号、拿药,一直守在她身边,直到她退烧。那天晚上,他趴在她的床边睡着了,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得格外温柔。他手腕上的编织表链,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那一刻,苏晚的心里暖暖的。
那些温暖的瞬间,像一颗颗星星,点缀在她灰暗的青春里,让她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她知道,陆衍恒是真心对她好,可她却因为自卑,总是刻意回避他,甚至想过要放弃那个约定,不想拖累他。
可每次看到陆衍恒坚定的眼神,听到他温柔的话语,她又舍不得放弃。她想,或许她可以再勇敢一点,再努力一点,说不定真的可以和他一起,实现那个槐树下的约定。
夜色渐深,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床铺上,形成一道细长的光影,像是在为她加油打气。苏晚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苏晚,别害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要坚强,要勇敢地面对这一切,为了父母,为了陆衍恒,也为了那个曾经闪闪发光的自己。
她不知道父亲今晚会不会回来,也不知道明天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或许还是无尽的争吵,或许还是邻里间的异样眼光,或许还会遇到白若溪她们的挑衅——那个总是穿着白色连衣裙、说话轻声细语的女生,看她的眼神里总是带着一丝莫名的敌意,身边还跟着张琪和李娜两个跟班,经常在背后说她的坏话。
但她知道,她不能再逃避了,她要勇敢地面对这一切,用自己的努力,去改变现状。她要重拾曾经的学习状态,一步步逆袭,考上A大,逃离这个压抑的家庭环境,也不辜负陆衍恒的守护。
她紧紧攥着手里的书签,在心里默念着陆衍恒的名字,渐渐进入了梦乡。在梦里,她又回到了初三那年的夏天,和陆衍恒一起坐在槐树下,阳光温暖,槐树叶沙沙作响,他穿着白色的T恤,笑容明媚,手腕上的编织表链格外显眼。他们一起憧憬着未来,约定着要一起考上A大,一起去看更远的世界。
而现实中,夜色依旧浓稠,老旧的居民楼里,弥漫着悲伤与绝望的气息。但在苏晚的心里,却有一束光,越来越亮,照亮了她前行的路。她知道,只要她不放弃,就一定能冲破所有的阴霾,迎来属于自己的光明。
窗外的风渐渐停了,巷子里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打破了深夜的宁静。苏晚在梦里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那笑容,纯粹而美好,像极了初三那年夏天,槐树下的那个少年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