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民国十八年，花城。

佟家旧宅静卧在巷陌深处，早已不复往日书香门第的雅致风华。朱漆大门斑驳褪色，墙头上爬满枯槁的藤蔓，庭院里的落叶铺得厚厚一层，风一吹便打着旋儿簌簌飘落，只余下几分强撑的体面，在萧瑟中摇摇欲坠。

佟晚秋便守着这满院荒芜度日。

她是佟家最后的小姐，眉目清绝，气质温婉，恰如院中那株老玉兰树，纵使周遭萧瑟枯寂，依旧难掩骨子里的清韵，宛若枝头凝露的玉瓣，在沉暮时光里，静静绽放着残存的风华。

她总爱临窗而坐，听檐角风穿竹影、掠瓦当，指尖漫翻书页，笔底流淌墨香。日子慢得像一阕平仄平缓的旧词，淡远、清宁，无波无澜。

她曾以为，余生便会这般度去，寻一位温润如玉的读书人，执手立黄昏，举案齐眉，在江城的寻常巷陌里，看春樱落、听秋虫鸣，安然生儿育女，慢慢老去。

这份平静，终被一个雨夜猝然打破。

雨丝密织如网，狠狠砸在院中的芭蕉叶上，噼啪作响，搅得夜色愈发沉浊。睡梦中的林晚秋，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惊起，那声音来自父亲的书房，带着她从未听过的焦躁，又压得极低，裹在雨声里，更显沉郁不安。

紧接着，一个名字穿透雨幕，撞进她的耳中，秦凯旋。

这三个字，在花城的地界上，不似寻常人名，反倒像一块沉甸甸的压城巨石，一提起，便裹挟着挥之不去的血雨腥风与肃杀之气。

他是近年骤然崛起的军阀，手握重兵，盘踞一方，亦商亦匪，黑白两道通吃。手段狠戾决绝，性情喜怒无常，眼底的冷光里藏着尸山血海，指尖的权势能翻覆江城风云。于江城百姓而言，秦凯旋这三个字，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势象征，更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惧代名词。

佟晚秋握着窗棂的指尖微微发紧，心头泛起一阵莫名的寒意。她守着这满院清寂，半生只读诗书不问世事，从未有过一丝念头，要与这般铁血狠绝之人，生出半分交集。

佟淮，她的父亲，不过是个埋首故纸堆、不问世事的清贫学者，一生只与诗书笔墨为伴，性情温吞，连与人争执都不肯，怎会与秦凯旋那般铁血狠绝、翻覆风云的人物扯上干系？

佟淮“晚秋，你进来。”

书房里传来父亲的声音，褪去了往日的温文，只剩掩不住的疲惫，像被雨水泡透的棉絮，沉重得近乎绝望。

佟晚秋敛了心神，轻推房门走进书房。昏黄的油灯下，父亲的鬓角似又添了几缕霜白，脸上刻满了细密的愁纹，连脊背都比往日佝偻了几分；母亲坐在一旁的梨花椅上，手帕捂着眼，肩膀微微颤抖，无声的泪水顺着指缝滑落，浸湿了衣襟，满室皆是压抑的愁绪。

佟淮“晚秋，”父亲望着她，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息里裹着无尽的愧疚与无力，声音沙哑得近乎破碎“是父亲连累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