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夜晚的车流像一条疲倦的光河。
楚清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旧电动车,刚从一个建材市场出来,车篮里放着几份粗糙的产品册子,裤腿上沾着没拍干净的灰。他刚刚花光了自己所剩无几的现金,咬牙请一个勉强算熟络的工头吃了顿烧烤,席间“不经意”地打听到了惠普集团旗下某个环保建材项目近期对供应商的审核倾向——这是他目前能接触到的、离“自己”产业最近的信息层。
手机震了一下,是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号码。他单脚支地停稳车,接通。
“楚清?”听筒里的女声保养得宜,吐字清晰,带着一种经过精心计算的距离感,不是顾湘,“我是林雅芝,顾湘的母亲。你现在方便吗?我们见一面,有些话,我觉得还是当面说清楚比较好。”
该来的总会来。楚清看着眼前闪烁的尾灯,喉结滚动了一下。顾湘母亲知道他新的联系方式,他毫不意外。她当年能用支票,现在就能用其他方式找到他。
“时间,地点。”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二十分钟后,你所在路口往东两百米,有一家‘云顶’咖啡馆。门口停着一辆黑色奔驰S级,车牌尾号668。你直接上车谈。”
命令式的口吻,不容置疑。她甚至清楚他的实时位置。楚清扯了扯嘴角,挂断电话,将电动车锁在路边栏杆上,步行过去。
那辆线条流畅的黑色奔驰如同静伏的巨兽,与周围喧嚣的夜市格格不入。他拉开后座车门,坐了进去。车内弥漫着清冽的皮革香和一丝极淡的冷杉味香水气息,温度适宜,将秋夜的凉意彻底隔绝。
驾驶座是一位穿着黑色西装的司机,目不斜视。后座另一侧,坐着林雅芝。她看起来比七年前更显雍容,时间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将那份居高临下的审视淬炼得更加锋锐。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香云纱旗袍,外搭一件羊绒披肩,手里拿着一部熄屏的手机,目光如探照灯般落在楚清身上,从他洗得发白的夹克衫,到沾着灰渍的裤脚,最后定格在他平静无波的脸上。
“楚清,好久不见。”她开口,声音在密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你还是老样子。”这句话不带任何褒贬,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她认为“不该有改变”的事实。
“林女士。”楚清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他没有试图去寒暄,那只会显得可笑。
“我长话短说。”林雅芝显然也没打算浪费时间,她从身旁的爱马仕手提包里取出一个薄薄的文件袋,放在两人之间的座椅上,“我知道小浩的班主任是湘湘,你们又见面了。我也知道,你最近似乎工作不太顺利。过去的误会,我不评价,但现实是,你们现在,未来,依然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顿了顿,观察着楚清的反应。楚清只是看着那个文件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物品。
“湘湘这孩子,心软,念旧。有些不该有的念头,或许会因为重逢而冒出来。这对她不好。她的事业刚有起色,生活也走上了正轨,我不希望有任何不必要的干扰。”林雅芝语气平稳,却字字如刀,“这里是市中心‘翠湖天地’一套一百二十平公寓的全款购房合同,已经预交三年物业费。以及,一张一千万人民币的支票。签了字,房子和钱立刻是你的。”
她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随着昂贵的香水味一同袭来:“条件只有一个,彻底离开江州,不要再出现在湘湘的生活里。任何形式,任何借口,都不行。你们兄弟俩,可以去任何你们想去的城市,重新开始。这笔钱,足够你们过上相当体面的生活。”
一千万。比七年前那张支票的数额,要“慷慨”得多。大概在她看来,七年时间,通货膨胀,连“打发费”也该涨涨价了。
楚清的目光终于从文件袋上移开,看向林雅芝。车厢顶灯柔和的光线下,他的眼睛深得像寒潭,映不出丝毫波澜。他没有去看那足以改变普通人一生的财富,也没有愤怒或屈辱。
“林女士,”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七年前,您也给过我一张支票。”
林雅芝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似乎没料到他提起这个。
“我没兑。”楚清继续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那张支票,后来大概是过期作废了。所以,您不必再破费。”
林雅芝的脸色微微沉了下去。她设想过楚清可能会愤怒拒绝,可能会讨价还价,甚至可能卑微接受,但绝没想过是如此平静的、近乎漠然的拒绝,并且再次强调了“没兑”这个事实。这让她精心准备的筹码,显得有些滑稽。
“楚清,认清现实。”她的语气冷了几分,带上警告意味,“逞一时之气没有意义。你现在什么处境,你自己清楚。离开启程,凭你的学历和能力,在江州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靠打零工供你弟弟读书?你忍心让他跟着你一直过这种看不到头的日子?这一千万,是你这辈子靠自己打工都挣不到的数字。它能解决你所有现实的困境。”
她的话精准地刺向楚清目前最脆弱的软肋——现实的经济困局,以及对楚小浩的责任。这是阳谋,赤裸裸的,基于她所认定“事实”的碾压。
楚清沉默了片刻。车厢内只剩下极细微的空调风声。司机仿佛一尊雕塑。
然后,楚清忽然很轻微地摇了摇头,不是拒绝,更像是一种……怜悯?对他自己,还是对眼前这位试图用金钱丈量一切的母亲?
“林女士,您说的对,现实很重要。”楚清缓缓说道,每个字都吐得很清晰,“所以,我也跟您说一点现实的。”
他抬起眼,目光不再平静,而是透出一种林雅芝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极深的锐利,仿佛一直收敛的剑,终于露出了一线寒芒。
“您知道开云集团吗?”
林雅芝愣了一下。开云集团?那个法国的奢侈品巨头,旗下拥有古驰(Gucci)、圣罗兰(Saint Laurent)等一众顶级品牌,她自然是知道的,甚至还是其中几个品牌的常客。这穷小子突然提起这个干什么?难道想用奢侈品来反驳?幼稚得可笑。
“略有耳闻。”她冷淡回应,想看他到底要耍什么把戏。
“开云集团最近日子不太好过。”楚清继续说道,语气像是在闲聊一则财经新闻,“主品牌古驰(Gucci)收入连续下滑,集团整体债务高企。为了自救,他们关了不少店,甚至打算卖掉还在增长的美妆业务来回血。市值嘛,从高点跌了不少,现在大概在两百多亿欧元的规模徘徊。”
林雅芝的眉头越皱越紧。这些信息有些零散,但大致不差,是近期财经和时尚新闻里会提到的东西。可从一个建筑工地出来的、刚被开除的年轻人口中如此条理清晰地说出来,违和感强烈到让人不适。他怎么会关注这些?
“你到底想说什么?”林雅芝失去了耐心,语气变得严厉。
楚清像是没听到她的不耐,自顾自地说下去,目光却紧紧锁住她的眼睛:“我还知道,他们刚刚从汽车行业挖了一位叫卢卡·德·梅奥(Luca de Meo)的新CEO,指望他能像拯救雷诺汽车一样,拯救开云。市场好像还挺买账,股价涨了一些。不过,这些都是水面上的事。”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一点距离。林雅芝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椅背挡住。她忽然感到一丝莫名的心悸。
“水面之下呢?”楚清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像重锤敲在林雅芝耳膜上,“林女士,您说,如果现在有人,掌握了开云集团100%的股份,成为它唯一的所有者。那么,这个所谓的债务问题、品牌困境、战略调整……对他来说,还算不算是个‘问题’?”
“你胡说八道什么?!”林雅芝失声道,仿佛听到了最荒谬的天方夜谭,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愕和些许慌乱,“开云集团100%的股份?你知道那是多大一笔财富,意味着什么吗?那是皮诺(Pinault)家族的核心产业!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是不是玩笑,您心里其实已经有判断了,不是吗?”楚清重新靠回椅背,那份锐利瞬间收敛,又变回了那个看似平淡无奇的年轻人,“就像您七年前认定我配不上顾湘,今天认定我一千万就该感恩戴德一样。您总是习惯于用您掌握的信息和资源,去定义别人的‘现实’。”
他拿起座位上那个装着购房合同和支票的文件袋,掂了掂,很轻。
“这一千万,还有这套房子,谢谢您的好意。但对我来说,它们和七年前那张支票一样,都是‘沉没成本’。”他将文件袋轻轻放回林雅芝身边的空位上,动作甚至称得上礼貌,“而我,已经付不起更多‘沉没成本’了,尤其是用顾湘来付。”
“至于离开江州……”楚清伸手握住了车门把手,“我的家在这里,我弟弟的学业在这里。该离开的时候,我自然会走。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因为这个原因。”
“司机师傅,麻烦开下门锁。”他转头对前座说道。
司机显然也听到了后座匪夷所思的对话,一时无措,看向林雅芝。
林雅芝脸色变幻,震惊、怀疑、愤怒、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她死死盯着楚清,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吹嘘或疯狂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那种平静,此刻显得无比可怕。
“你……你究竟……”她声音有些发颤。
“我只是楚清。”他打断她,目光最后一次落在她脸上,复杂难明,“一个您七年前就没放在眼里,现在依然觉得可以用钱打发的人。哦,对了。”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语气近乎残忍的平和:
“下次如果还想聊聊开云集团,或者……惠普集团的近况,可以换个方式约我。在车上谈,有点闷。”
“咔哒”一声轻响,车门锁开了。
楚清推门下车,秋夜微凉的空气瞬间涌入。他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那辆锁在栏杆旁的旧电动车,开锁,骑上,很快汇入黯淡的街灯与稀疏的车流中,消失不见。
奔驰车内,冷气依旧充足。
林雅芝僵坐在那里,很久没有动弹。那个轻飘飘的文件袋放在她身旁,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着她的体面。她猛地拿起手机,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迅速翻找通讯录,拨通了一个长期合作的、擅长商务背景调查的私人侦探的电话。
“喂,是我。立刻,马上,给我重新彻查一个人,楚清……对,就是七年前那个……不,我要他这七年的一切,尤其是最近!所有银行流水、工作变动、接触的人、哪怕一点不寻常的资金往来,我都要知道!”
挂断电话,她疲惫地靠向椅背,闭上眼睛。车窗外的城市霓虹闪烁,光怪陆离。
“开云集团100%的股份……”
这句话如同魔咒,在她脑海里反复回荡。理智告诉她这绝无可能,是天方夜谭。但楚清刚才说话时的神态,那种掌控一切的平静,提及集团内幕细节的熟稔……还有最后那句“惠普集团”……
寒意,一点点从脊椎爬升上来。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不是今天,而是在七年前,就彻底低估了那个沉默承受一切的少年。
而现在,她抛出的筹码,在对方口中,竟成了可笑的“沉没成本”。
车子缓缓启动,平稳地滑入车流。林雅芝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剧烈的动摇。她需要证据,需要立刻弄清楚,那个骑着破旧电动车消失在夜色里的年轻人,究竟是谁。
而在城市的另一头,楚清将电动车停在楼下。他抬头望了望自家那扇没有亮灯的窗户,楚小浩应该还在学校上晚自习。
他摸了摸口袋,里面只剩下几个硬币,刚刚够明天早上买四个馒头。
夜风吹过,带着凉意。他脸上没有任何拥有惊世财富的喜悦或张扬,只有一片深沉的疲惫,以及眼底那簇愈发冰冷、坚定的火焰。
水面之下的冰山正在凝聚力量,而水面的破船,还得继续迎着风浪,沉默前行。下一顿饭,下一份工,下一个能让弟弟安心读书的明天,依然是此刻最坚硬的“现实”。
他收起钥匙,一步步走上老旧的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沉重,孤独,却又异常清晰,一步一步,踩在自己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