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三年的秋,冷得特别早。
紫禁城的红墙被连绵的秋雨洗得发暗,像凝固的血。甄嬛站在碎玉轩的窗前,手里紧紧攥着今早内务府送来的丧报——果郡王允礼,于滇南平定土司叛乱时,中伏身亡,尸首已运回京郊,不日入殓。
纸上的字迹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是雨水打湿了窗棂,还是眼泪晕开了墨?
她不信。
那个在桐花台与她论夕颜,在清凉台为她吹笛,在长河边许她“终身所约,永结为好”的男子,怎么会死?他答应过她,会平安回来。
“娘娘,”槿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悲悯,“您已经站了三个时辰了……喝口参汤吧。”
甄嬛没有动。喉咙里堵着巨石,心肺被无形的手攥紧,每一次呼吸都扯着痛。她不能哭出声,这深宫之中,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只耳朵竖着。她现在是熹妃,是四阿哥的养母,是皇帝心中“最懂事”的妃子。
可她的允礼……没了。
皇帝午后来了,握着她的手,叹息道:“允礼为国捐躯,朕心甚痛。嬛嬛,你与他一向投缘,也要节哀。”他的手指温热,眼神却深得像井,不见底。甄嬛垂下头,谢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身体的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夜里,雨更大了,砸在瓦上噼啪作响,仿佛万千冤魂在叩门。甄嬛遣退了所有人,只留一盏孤灯。她坐在榻边,从枕下摸出一个荷包,里面是一缕用红绳系着的头发——她的,和他的,结在一起。还有一枚小小的、冰裂纹瓷瓶,装着那年夏日他为她收集的合欢花香。
“允礼……”她终于哽咽出声,将荷包紧紧按在心口,弯下腰,脊背剧烈地颤抖。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在这无人窥见的深夜,溃不成军。
就在她哭得几乎脱力时,窗棂极轻地“嗒”了一声。
甄嬛瞬间僵住,泪眼朦胧地抬头。不是风声。碎玉轩看守虽不严,但也不是谁都能无声靠近。
又是一声轻响,像石子弹在窗纸上。
她猛地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迅速吹灭了灯烛,摸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泥土气息扑面而来,外面漆黑一片,只有廊下昏黄的灯笼在风中摇晃。
没人。
正当她疑心是自己听错时,目光下落,瞥见窗台与墙体缝隙间,卡着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小物事。她的心狂跳起来,飞快地伸出手,将那东西捞进来,关紧窗户,重新点亮灯烛。
油纸包不大,入手微沉。她颤抖着手指,一层层剥开。
里面是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折成方胜。信封质地普通,是市面上最常见的竹纸。可当她展开信笺,看到第一行字时,整个人如遭雷击,几乎拿不稳那薄薄的纸。
那字迹……铁画银钩,飘逸洒脱,转折处特有的牵丝习惯……
与允礼的字,一模一样!
不,不可能!她见过内务府抄录的果郡王遗物清单,里面有他随身携带的诗稿,笔迹虽极力模仿,但甄嬛与他书信往来多年,深谙其神韵,那份诗稿形似而神非。可眼前这封信……
她强迫自己定下心神,屏住呼吸,逐字读下去:
“姐姐,见字如晤。莫惊莫悲,我未死。滇南之役乃局,尸首为替。我身陷囹圄,然性命无虞。此事牵扯甚深,关乎双生旧秘。欲证真伪,速寻墨玉扳指。扳指内壁,刻有‘夕颜’二字,乃当年桐花台相赠后,我私心所刻,天下无人知晓。扳指应在凌云峰禅房旧地,佛龛之下第三块砖内。切切!阅后即焚,勿信旁人。待汝得扳指,自有人与汝联络。——知名不具”
信很短,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甄嬛混沌的脑海。
未死?局?双生旧秘?墨玉扳指……夕颜……
是的,允礼是有一枚墨玉扳指,常戴在左手拇指。质地温润,色如浓墨。他曾笑言是早年所得,寻常之物。她从未留意扳指内壁。桐花台夕颜花开那夜,他们互诉衷肠,却未曾交换信物。若他真在内壁刻下“夕颜”……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岩浆般涌起的希望,几乎将她灼伤。但下一刻,冰冷的理智又迅速覆上。这会不会是另一个陷阱?皇帝?皇后?还是其他恨她入骨的敌人,得知她与允礼之情,设下的毒计,诱她行动,好抓住把柄,一举置她于死地?
她的手抖得厉害,将信纸凑近灯焰。火舌舔舐纸张边缘,迅速卷曲焦黑。在即将全部焚毁前,她又猛地缩回手,徒手拍灭了火焰,指尖传来灼痛。
不能全烧。这字迹,是她目前唯一的线索。
她迅速将烧掉一半的信纸小心折好,塞回那个防水的油纸包,藏进贴身的荷包内层,与那缕头发放在一起。心跳如擂鼓,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允礼……如果真是你,你究竟在哪里?受了多少苦?“双生旧秘”又是什么?
还有,送信的人是谁?能在后宫深夜将信精准投到碎玉轩她的窗下,绝非常人。信中言“待汝得扳指,自有人与汝联络”,对方似乎笃定她会去找。
去,还是不去?
甄嬛望向窗外无边的夜雨,眼神渐渐由迷茫转为锐利。她是甄嬛,是从甘露寺爬回后宫、斗垮华妃、立足至今的甄嬛。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她也要闯一闯。
为了允礼,也为了她自己那颗从未真正死去的心。
首要之事,是确认墨玉扳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