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城的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黏腻,像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上。
宋昭踩着积水走进废弃剧院时,裤脚已经溅得半湿,深色的西装裤吸了水,贴在脚踝上有些发沉。她抬手推了推帽檐,露出的额角沁着层薄汗,混着雨丝滑下来,在下巴尖凝成细小的水珠。警用手电筒的光束刺破黑暗,扫过落满灰尘的观众席,那些蒙着白布的座椅像一个个沉默的人影,椅套上的霉斑在光柱里浮动,像一片片溃烂的疮。
“头儿,这边。”
对讲机里传来小李的声音,带着点压不住的发颤,尾音还粘在喉咙里没吐干净。
宋昭应了一声,声音透过对讲机有些失真。她扶着乐池边缘的栏杆往前走,铁锈簌簌往下掉,蹭在手套上留下暗红的印子。栏杆早已锈得不成样子,有些地方甚至能摸到尖锐的断口,像是被人硬生生掰开过。光束最终落在舞台中央,那里的光线忽然变得滞重,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一具女尸被摆成跪坐的姿势,背脊挺得笔直,仿佛还在支撑着某种看不见的尊严。双手交叠在腹前,手指蜷缩着,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攥着什么不存在的东西。她的脖颈处有一圈深紫色的勒痕,皮肉外翻得有些狰狞,边缘还沾着几缕湿漉漉的发丝,与这过分规整的姿态形成诡异的反差。而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死者胸口平放着一面圆形梳妆镜,镜面擦得锃亮,边缘的雕花在光线下泛着冷光,正对着入口的方向,像一只窥视的眼。
宋昭蹲下身,膝盖磕在舞台的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戴着手套的手指悬在镜面上方两厘米处,能感觉到那层冰凉透过橡胶渗进来。镜中映出的不是死者的脸,而是舞台侧方一道紧闭的防火门,门把手上挂着半块撕碎的红布,布料边缘卷着,像只受伤的蝶。
“死亡时间初步判断在昨晚十点到凌晨两点之间。”
法医老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他标志性的叹息,
“勒痕是典型的机械性窒息,但奇怪的是,边缘有不规则的顿挫,像是……凶手勒住她时,手在发抖?”
宋昭没回头,视线落在死者手腕上。那里有几道浅淡的划痕,排列得毫无章法,不像是抵抗时留下的,更像是无意识的挣扎,或者说,是某种慌乱中的本能反应。
“镜子上有指纹吗?”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初步处理过,像是用布擦过,但边缘可能有漏网之鱼。”
老周的脚步声挪近了些,他手里的勘查灯在尸体周围晃动,
“技术科的人正在采,小张那丫头眼睛尖,说不定能有发现。”
他顿了顿,又叹了口气,
“这是第三起了吧?跟前两起一样,摆姿势,放镜子。这凶手是把杀人当艺术创作了?”
宋昭“嗯”了一声,指尖终于碰到镜面,冰凉的触感顺着皮肤往上爬,一路钻进骨头缝里。前两起案件的画面在脑子里翻涌——第一面镜子照向市中心的钟楼,黄铜指针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三天后,钟楼管理员被发现吊死在指针下,尸体随着指针摆动,像个诡异的钟摆;第二面镜子对着江边的灯塔,玻璃罩蒙着层盐霜,一周后,灯塔守护者的浮尸在下游被捞起,尸身被水泡得发胀,手里还攥着半盏熄灭的油灯。
这次是防火门。宋昭盯着镜中的门,忽然觉得那红布像是在动,仔细看时又没了动静,或许只是光影的错觉。
她站起身,膝盖的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刚要对着对讲机叫小李,让他去查那道门后的情况,就听见剧院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不是队里的人——她的队员都穿着厚重的防刺靴,踩在满地的碎玻璃和木屑上,总会发出哗啦的响,而这人的脚步很轻,像猫爪踩在棉花上,刻意放轻了力道。
宋昭的手瞬间按在腰侧的配枪上,指尖扣住枪套的搭扣。手电筒的光束立刻转过去,光柱在黑暗里划出一道锐利的线。
逆光里站着个穿风衣的女人,身形清瘦,风帽摘在手里,露出的绯红色长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发梢连点湿气都没有。她手里拿着个米白色的笔记本,正低头看着什么,笔尖在纸上移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声。听到动静,她抬起头,露出一张过分平静的脸,肤色在惨白的光线下近乎透明,眼神落在舞台中央时,没有丝毫波动,既不惊讶,也不恐惧,像在看一幅画。
“你是谁?”
宋昭的声音冷得像这剧院里的风,吹过裸露的皮肤时带着刺痛感。
女人合起笔记本,动作慢条斯理,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往前走了几步,平底鞋踩在碎木屑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格外清晰。她停在乐池边,距离宋昭大约三米远,目光先掠过死者,又扫过舞台上凌乱的脚印,最终落在宋昭虎口那道疤上,停留了两秒,像在辨认什么标记。
“温颂,犯罪心理研究所。”
她的声音很淡,像雨打在玻璃上的质感,清凌凌的,却没什么温度,
“张局让我来协助调查。”
宋昭皱眉。她最烦这些搞理论的,对着尸体能分析出八百种心理活动,从眉骨高低推断童年阴影,从步幅大小判断性格缺陷,却抓不住半点实在的证据。
“我们不需要协助,等技术科的报告就行。”
她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排斥,手指依旧没离开枪套。
温颂没反驳,只是侧身让开一步,示意她看死者胸口的镜子
“镜子摆放的角度是45度,用水平仪量过的话,误差不会超过半度。”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镜面反射的光影上,
“刚好能让从这个方向进来的人,第一眼看到镜中的防火门,而不是死者本身。”
她抬起手,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动作很轻,像在触碰什么易碎的东西,
“凶手在强调‘看见’。他想让我们看到他想展示的,而不是真相。这面镜子不是道具,是他的语言。”
宋昭嗤笑一声,弯腰重新检查死者的手腕。手套下的皮肤能感觉到那几道划痕的深浅,
“我只信证据。比如这个——”
她指着划痕最浅的一道,
“边缘没有外翻,说明力度很轻。凶手力气不大,可能是女性,或者……”
“或者长期处于压抑状态,导致肌肉控制力不稳定。”
温颂接话,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勒痕边缘的顿挫感也能印证这一点。你看这里——”
她抬手指向死者脖颈的勒痕,
“深的地方皮肉几乎翻卷,浅的地方只留下淡淡的红印,说明他在实施犯罪时情绪极度激动,但生理上的虚弱让他无法保持稳定的力度。就像…一个攥不住拳头的人,偏要用尽全力去砸东西。”
宋昭的动作顿住了。老周刚才也提过勒痕的异常,而她自己蹲在这儿看了半天,心里隐约也有类似的猜测,只是没说出口。这个叫温颂的女人,仅凭一眼就精准地戳中了要害。
雨还在敲打着剧院的玻璃穹顶,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有人在用拳头一下下砸着。宋昭抬起头,第一次认真打量眼前的女人。温颂的风衣领口沾着些湿气,显然是淋过雨的,却打理得很整齐,没有一点褶皱。她的睫毛很长,垂眸时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看起来像藏着很多事,又像什么都没放在心上。
“心理推测当不了证物。”
宋昭重复了一遍,语气却比刚才软了些,没再赶人。
温颂翻开笔记本,笔尖在纸上沙沙划过,声音不大,却像针一样刺破了剧院的寂静
“那就让证据来验证推测。比如,去查最近三个月因家暴报警的女性,尤其是有过精神创伤记录的。”
她顿了顿,补充道,
“肌肉控制力不稳定,除了生理原因,更可能是长期处于恐惧或愤怒中,导致神经紧绷,无法自主调节力度。”
手电筒的光束再次扫过那面镜子,镜中的防火门在黑暗里沉默地矗立着,门缝里似乎透出点微光,又或许只是错觉。宋昭深吸一口气,潮湿的空气里混着灰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还有老周身上消毒水的味道,几种气息搅在一起,让人胸口发闷。
“小李,”她对着对讲机说,
“查剧院所有出口,重点是舞台侧方那道防火门,看看门后有没有拖拽痕迹,或者……什么不该有的东西。另外,联系户籍科,把近三个月的家暴报案记录调出来,筛选出有精神创伤史的女性,住址标在地图上。”
说完,她看了温颂一眼,对方正低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侧脸的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有些冷硬,却又透着种莫名的柔和。笔记本的封面有些磨损,边角都磨圆了,显然用了很久。
“希望你的推测有用。”
宋昭丢下这句话,转身走向舞台侧方,她的靴子踩在木板上,发出沉稳的声响,与刚才温颂的脚步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温颂没抬头,只是在笔记本上写下最后一行字——
“宋昭,28岁,刑警队,有执念(父亲相关),易冲动(习惯性先行动后思考),警惕性高(手始终在枪套附近)。但……共情能力藏得很深(检查死者时,指尖停顿了三次,在伤口处格外轻)。”
笔尖停顿了一下,墨水在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点。她抬眼望向宋昭消失在防火门后的背影,那背影很挺拔,即使在这样的环境里,也透着股不肯弯折的韧劲。温颂的唇角几不可查地动了动,像冰面裂开一道细缝,转瞬又冻上了。
舞台中央的尸体依旧保持着祈祷的姿势,胸口的镜子映着防火门,也映着温颂的影子。她站在那里,风衣的下摆被穿堂风吹得轻轻晃动,像一面等待被敲响的钟。
这场雨,看来要下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