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后的重逢

消失与重逢

后来秦泽出现的身影越来越少，少到让苏琪觉得之前的相遇是一场梦。

像是退潮一样，一点点从她的视线中淡出。起初，苏琪以为只是巧合——连续三天没在食堂看见他，也许他改去校外吃了；一周没在操场遇见，可能是高三学业重了，没时间打球。

但两周过去，她开始意识到这不是巧合。

那些她“常遇到”秦泽的地方，现在只剩下空荡荡的座位、没有他的篮球场、他常走的通往小卖部的小路。

他像一阵风，曾经拂过她的世界，留下涟漪，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去。

苏琪的失落是缓慢而持久的，像梅雨季节的潮湿，渗入日常的缝隙。她还是会走那条绕远的路去实验楼，还是会选择食堂靠窗的座位，还是会下意识在人群中寻找那个高出旁人半头的身影。

但每一次，都是徒劳。

“你最近怎么了？老是心不在焉的。”林薇咬着吸管，盯着对面的苏琪。午后的阳光透过食堂窗户，在苏琪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没什么，就是没睡好。”苏琪戳着餐盘里的米饭，一粒一粒数着。

林薇凑近，压低声音：“是因为秦泽学长吗？我也好久没看见他了。”

苏琪的手顿了顿，没有说话。

“听说他请假了。”林薇继续说，声音里带着八卦者特有的神秘感，“哲一铭他们最近也都独来独往的。高三那边有人说，秦泽家里出事了，也有人说他转学了，还有更离谱的说他打架受伤住院了...”

“受伤？”苏琪猛地抬头。

“只是传言啦。”林薇摆摆手，“不过哲一铭他们口风很紧，问什么都不说。你要真想知道，不如直接去高三那边问问？”

苏琪摇摇头，重新低下头。她没有立场，也没有勇气。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意渐浓。梧桐树叶由绿转黄，在某个起风的午后簌簌落下，铺满校园的小径。苏琪的生活回归到遇见秦泽之前的轨道——教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只是偶尔，当她经过操场，看见夕阳将围墙染成熟悉的橙红色，她会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望向那个曾有人靠墙抽烟的角落。

如今那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地面的落叶，打着旋儿。

三个月的时间，在高中生活里可以发生很多事。一次月考，两次模拟考，三次家长会。苏琪的成绩稳步提升，从班级中游爬到了前十五名。老师在她的评语里写：“该生近期学习态度明显端正，望继续保持。”

没有人知道，那些埋头苦读的深夜，那些反复演算的习题，有一部分是为了填补某个突然空出来的角落。忙碌是治疗胡思乱想最好的药，苏琪发现，当她把所有精力投入到学习时，对那个人的想念就会被暂时搁置。

只是“暂时”。

十二月初的某个周五，期中考试刚结束，难得的轻松时刻。苏琪抱着一摞从图书馆借来的书，穿过教学楼后面的小花园，打算抄近路回宿舍。

花园里栽着几株晚开的桂树，香气在清冷的空气中若有若无。长椅上坐着几个人，笑声隔着一段距离传来，爽朗而熟悉。

苏琪的脚步猛地停住了。

那个背对着她的身影——深灰色连帽衫，略长的黑发，随意靠在椅背上的姿态——她看了三个月，想了三个月，在脑海中描摹了无数遍的身影。

是秦泽。

他回来了。

苏琪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紧，又突然松开，血液冲上脸颊，耳朵里嗡嗡作响。她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方向。

秦泽似乎没注意到她。他侧头和身旁的人说话，然后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仰头笑了起来。那是苏琪从未见过的笑容——不是冷笑，不是讥讽，不是那种带着疏离的礼貌性微笑，而是真正的、开怀的笑。笑声不大，但能看到他肩膀轻颤，眼角弯起温柔的弧度，整个人在午后的光线下，像一个最普通的、开朗的少年。

那一瞬间，苏琪忽然意识到，秦泽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男生。会笑，会和朋友打闹，会有无忧无虑的时刻。只是她从未见过这一面——在她面前，他永远是克制的、疏离的，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冷漠。

“诶，苏琪学妹！”

哲一铭的声音像一道惊雷，劈开了苏琪的恍惚。他探出身子，朝她挥手，笑容灿烂得不合时宜。

秦泽的笑容敛去了。他顺着哲一铭的方向转过头，目光与苏琪相遇。那双眼睛依旧深邃，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苏琪说不清那是什么，只觉得三个月的距离，在他眼中划下了一道看不见的沟壑。

哲一铭用胳膊肘碰碰身边的陈浩，压低声音但音量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你猜秦泽待会要不要过去跟她打个招呼？”

陈浩白了他一眼：“你先别管其他人了，你先说说你这个月的成绩吧，特别不理想昂。”

哲一铭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你干嘛提这个！”

他们的对话苏琪听不真切，但秦泽的目光像实质一样落在她身上，让她浑身僵硬。大脑一片空白，所有预设过的重逢场景——如果真的能重逢的话——全部失效。她该说什么？做什么？转身离开？那样太刻意。走过去打招呼？以什么身份？

最后，是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苏琪僵硬地抬起手，扯出一个自己都能感觉到的、极不自然的微笑，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学..学长好。”

时间在那一秒被拉得很长。她看见秦泽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很短，短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然后他抬起手，无声地挥了挥，算是回应。

没有笑容，没有话语，甚至没有点头。只是一个简单的、甚至可以说是敷衍的手势。

接着，他转过头，对身边的哲一铭和陈浩说了句什么。两人站起身，哲一铭似乎还想说什么，被陈浩拉了一把。三个人朝着与苏琪相反的方向离开，没有回头。

苏琪站在原地，抱着书的手臂开始发酸。桂花香突然变得浓烈，甜腻得让人发晕。她看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深灰色连帽衫融进冬日苍白的阳光里，最终消失在花园另一头的拱门后。

直到完全看不见了，苏琪才缓缓呼出一口气。她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胸口闷得发疼。

他看见她了。他回应她了。但那种回应，比完全的漠视更让人心凉——那是一种对待陌生人的、礼貌而疏离的回应。好像他们之间那些短暂的、若有若无的交集，那些她反复回味的瞬间，那些她以为至少在他心里留下过一丝痕迹的相遇，都只是她一个人的幻觉。

苏琪慢慢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和书之间。书本的油墨味冲淡了桂花香，但冲不散心口那股钝痛。她想起三个月前的操场，他递来的那瓶水，那句“你朋友呢”；想起更早之前，书店外他踢向哲一铭的那一脚，和那句“你别吓到她”。

那时的秦泽，虽然也疏离，虽然也沉默，但眼中至少还有温度。而刚才那个秦泽，那个挥手示意的秦泽，眼神冷得像冬日的湖面，结着一层看不见的薄冰。

这三个月，发生了什么？

苏琪不知道。她只知道，那个曾经让她心跳加速的少年，那个她默默关注了这么久的人，在消失三个月后重新出现，却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陌生的“学长”。

而她那些小心翼翼的喜欢，那些深夜的辗转反侧，那些关于“也许他也记得我”的卑微幻想，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一厢情愿。

风吹过，几片枯黄的桂树叶飘落，轻轻擦过她的肩膀。苏琪抬起头，眼眶发酸，但没有眼泪。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抱紧怀里的书，朝着宿舍的方向走去。

脚步很稳，没有犹豫，没有回头。

只是心脏的位置，空了一块，有冷风呼啸而过，带着深秋的寒意。

她不知道的是，花园拱门外，秦泽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逐渐远去的纤细背影。他脸上的冷漠有一瞬间的松动，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花园里，桂花依然开着，香气甜腻，掩盖了某些刚刚萌芽就被掐断的东西。而少年少女的故事，在这个平凡的冬日午后，划下了一道看不见的分界线。

线的那头，是他未曾言说的世界。

线的这头，是她再也无法触及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