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开得正盛时，镇北侯回京了。
微风吹过庭院的午后，几片海棠花瓣打着旋儿，悄无声息地落在楚雨帘的裙摆上。
空气里浮动着清甜的、独属于海棠的香气，不浓，却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将整个小院浸得温柔。
前厅隐约传来父亲与兄长待客的谈笑声，比往日要高昂些，透着不同寻常的热络。
母亲拿着针线坐在她身旁，目光从绣绷上移开，落在女儿不自觉侧耳倾听的模样上，唇角便漾开一抹了然的笑意。“是你沈世叔，”她声音温软，像这四月的风，“征战沙场多年，今日总算回京了，眼下正在前厅与你父亲叙旧呢。”
“世叔回来啦？”楚雨帘眼睛一亮，倏地坐直了身子。
记忆里那个高大爽朗的身影立刻清晰起来。
世叔沈翊，是没有女儿的，因而从小就把她当自家孩儿般疼着，天南海北的稀奇玩意，总是一箱一箱往楚府送。至于世叔的儿子沈宴……楚雨帘撇了撇嘴。
那人，不提也罢。
满京城贵女提到沈家小将军都要心驰神荡的模样，她实在无法理解。
什么开朗阳光，少年英雄，在她这儿，沈宴就等同于抢她糕点的讨厌鬼，和把她心爱荷包挂到高枝上的混世魔王。
不过，能见到世叔总是极开心的。
她心下雀跃，起身便去厨房，亲手端了一碟刚出炉、香气扑鼻的香酥糕，脚步轻快地往前厅去。
厅内，父亲楚永年正与一位身着常服、却难掩肃杀英武之气的中年男子相谈甚欢，那正是镇北侯沈翊。
楚雨帘盈盈拜下，奉上糕点：“世叔安好，尝尝府里的点心。”
沈翊转头看来，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声如洪钟：“雨帘？都长这么大了！”他眼中掠过一丝时光匆匆的感慨，“这一别，竟有五载了。”
楚永年抚须含笑，带着为人父的骄傲：“是啊，转眼小女都十五有余了。”
“十五好啊！”沈翊目光在亭亭玉立的少女身上一转，又瞥向厅外，话头忽然就跳了开去，带着惯有的豪爽与打趣，“我儿沈宴，今年十九，尚未婚配。两个孩子自小相识，雨帘那会儿可不是总爱黏着宴儿玩？不如咱们两家亲上加亲，岂不美事一桩？”
楚雨帘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心里那个憋闷。谁黏着他了？分明是他当年抢了她的画本子，害她追着讨要了半日！嫁他？简直荒唐！
幸好父亲只是温和笑道：“沈兄美意，心领了。只是小女尚幼，婚姻大事，总还要听听她自己的心意。”
沈翊也不在意，朗声就朝外院喊道：“沈宴！你这臭小子在外头磨蹭什么？还不快进来给你世伯见礼！”
“来了，父亲！”
一声清越爽朗的应答由远及近。
只见一位身着利落黑衣、束着高马尾的少年大步踏入厅中。五年光阴，已将昔日跳脱的男孩雕琢成英挺非凡的青年，眉目深邃，顾盼间神采飞扬，那份开朗不羁倒是随了其父十成十。
他上前，规规矩矩向楚永年行礼拜见。
楚永年看来极为满意，竟取出一方珍藏多年的古松烟墨赠与沈宴。沈翊在一旁看着，不由“啧”了一声，调侃道：“好你个楚永年，当年我求看一眼这宝贝你都不肯，如今倒大方，直接送予我儿了？”
楚永年但笑不语，只意味深长地呷了口茶，转而问起边关局势。得知南疆已定，四海升平，沈翊近几年可留京安居，众人脸上皆是欣慰。
大人们叙话，沈宴的目光却早已飘向一旁假装专心盯着花瓶的楚雨帘。他悄无声息地挪过去，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侧头压低声音，热气拂过她耳尖：“喂，刚才我爹说的……你觉得怎么样？”
楚雨帘不明所以，转过头，用眼神询问。
沈宴挤眉弄眼，手指偷偷比划着：“婚约啊！”
楚雨帘瞬间瞪圆了眼睛，那眼神清清楚楚写着“你也配？”三个字。趁他转身朝向父亲那边，她毫不犹豫，伸手在他后臂上狠狠拧了一把。
“嗷——！”沈宴猝不及防，痛呼出声。
沈翊浓眉一竖：“你小子，鬼鬼祟祟，又大呼小叫作甚？”
楚雨帘已瞬间换上一副焦急关切的面容，声音又脆又亮：“哎呀世叔，刚我看见有只蜘蛛爬到沈宴哥哥身上，怕是给咬了吧？瞧这疼的！快快，快请个大夫来给哥哥瞧瞧！”
她表情生动，说得跟真的一样。沈宴张口欲辩：“你……”
“还不听你妹妹的？”沈翊虎着脸打断，“多大个人了，还没你妹妹沉稳懂事！”
楚雨帘顺势上前，一把攥住沈宴的手腕，面上关切，手下却用足了力气：“沈宴哥哥，我扶你快去上药！”说着，不由分说便将呲牙咧嘴的沈宴从厅里“搀”了出去。
直到穿过回廊，走到前院海棠树下，楚雨帘才松手。沈宴揉着胳膊，不可置信地看她：“楚雨帘，你手劲什么时候变这么大了？”
“啧啧，”楚雨帘甩给他一个白眼，“就这？还号称在军中历练过的少年将军呢，拧一下就不行了？”
沈宴正要反驳，楚雨帘的目光却被府门外一道熟悉的身影吸引过去。
是她闺中密友于书眠，正站在一辆青篷马车旁，微微弯腰，同车里人说着什么。
“书眠！”楚雨帘挥手唤道。
于书眠闻声回头，脸上绽开笑，却没有立刻进来，反而又对车内说了两句。
随后，车帘被一只手掀开，一位身着月白长袍的年轻男子俯身下车。
他站定在于书眠身侧，身姿挺拔如竹，面容是一种清隽的俊朗，只是神色极淡，目光扫过时，仿佛带着江南烟雨般的凉意，与这春日暖阳、满院笑语格格不入。
“雨帘！”于书眠牵着裙角快步走来，笑嘻嘻地介绍，“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在江南祖宅长大的哥哥，于承泽。他前些日子才回京，总闷在府里，好说歹说才让我拉出来走走。”她又看向楚雨帘身边的沈宴，眨眨眼，“这位是……？”
楚雨帘瞥了一眼身旁瞬间收起龇牙咧嘴表情、勉强端起几分“少年将军”仪态的沈宴，没好气地简单道：“沈宴。嗯……就是小时候老欺负我的那个。”
于书眠一听，杏眼顿时圆睁，护犊子般将楚雨帘往身边一拉，冲着沈宴道：“噢！原来就是你啊！我可没少听雨帘姐说你那些‘英雄事迹’！”
沈宴大呼冤枉，连连摆手解释，直说自己当年“纯属逗弄，绝无恶意”。
三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顿时笑闹作一团，气氛活跃起来。
唯独那位新来的于承泽，依旧静静立于几步之外，宛若一尊冰雪雕琢的玉人，沉默地注视着纷扬的海棠花，也注视着这边的热闹。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周遭的春光、笑语、乃至那隐隐浮动的暗流，都与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冰冷的罩子。
微风又起，掠过于承泽雪白的衣袂，也拂过沈宴玄色的袖口，卷起更多粉白的花瓣，在空中交织、盘旋，最终无声无息，落满香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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