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停止了所有“刻意”的举动。不再在他经过时调整呼吸,不再在食堂搜索他的身影,甚至在他偶尔回头,目光似乎寻找什么时,我也能平静地垂下眼,盯着摊开的练习册,仿佛那上面的公式才是全世界最值得探究的东西。
我以为这样就能把脱缰的心跳按回原处。直到那天傍晚,深秋的风已经刮得人脸颊生疼,我因为整理广播站的旧稿件耽搁到很晚。抱着厚厚一摞资料穿过空旷寂静的连廊时,却看见了意想不到的人。
严浩翔靠在那个我们曾分享过同一副耳机的窗边,没穿外套,只一件单薄的毛衣,侧影在暮色里显得有点模糊,也有点……孤零零的。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来。走廊的声控灯应声而亮,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的眼睛看起来很亮,却又像蒙着一层我看不懂的雾气。
“贺峻霖。”他叫住我,声音有点哑,不像平时那样带着笑。
我脚步顿住,心脏不争气地漏跳一拍。我命令自己保持面无表情:“有事?”
他走过来,脚步有些迟疑。我们之间隔着两步的距离,那摞稿件成了我怀抱里脆弱的盾牌。
“你最近,”他斟酌着词句,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困惑的审视,“好像在躲我。”
我扯了扯嘴角,想做出一个“你想多了”的敷衍表情,却发现面部肌肉有些僵硬。“没有。高三了,比较忙。”理由冠冕堂皇,却也无可指摘。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伸手,从我怀里的稿件最上层,抽出了一张边缘微微卷起的点歌单。那上面是他熟悉的、略显飞扬的字迹——方大同的《三人游》。我的指尖下意识收紧,纸张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广播站还留着这些旧单子?”他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边缘。
“嗯,归档。”我简短地回答,试图伸手拿回来。
他却没松手,反而抬起眼,视线牢牢锁住我:“我点了那么多歌,你最喜欢哪一首?”
问题来得突兀。我避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都……还行。听众喜欢就好。”
“我不是问听众,”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固执的探究,“我问你,贺峻霖,你最喜欢哪一首?”
那语气里的某种东西,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破了我努力维持的平静外壳。我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也有些莫名的委屈。我抬起头,第一次近乎勇敢地回视他:“重要吗?反正……你点的歌,都是放给别人听的。”
话说出口,我才意识到里面藏了多少酸涩的意味。我想补救,却已经来不及。
严浩翔怔住了。他眼底那层雾气似乎散开了一些,露出底下清晰的、翻涌的波澜。他握着点歌单的手指微微用力,纸张发出更明显的脆响。
“放给别人听?”他重复了一遍,忽然向前迈了一步。我们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像是刚洗过的毛衣留下的清新剂味道,混着一点秋夜的凉意。“贺峻霖,”他叫我的名字,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我每次点歌,都是卡着你的班。我跑去广播站楼下,不是为了听歌,”他的呼吸似乎也有些不稳,“是为了听你的声音。”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拉长、凝固。连廊的声控灯因为长久的寂静而熄灭,只剩下远处楼梯口安全出口标志幽幽的绿光,和他眼睛里比星光更亮、更灼人的东西。
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那……那个女生呢?你帮她买烤红薯,和她一起吃饭……”
“那是我表妹!”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急切,“她刚转学过来不适应,我妈让我多照顾她。烤红薯是因为她低血糖,食堂的饭她吃不惯,我才……”
所有刻意建筑的、名为“远离”的围墙,在他这句话里轰然倒塌。那些我自以为是的观察、那些辗转反侧的酸楚、那些拼命压制的悸动,此刻都变成了荒唐可笑的误会。脸颊无法控制地烧了起来,幸好灯光昏暗。
“你……你怎么不早说?”我的气势弱了下去,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
“你给过我说的机会吗?”他反问,语气里带着点无奈,又有点如释重负的柔软,“你躲我躲得那么明显,拒绝得那么干脆……我还以为,是我哪里做错了,让你讨厌了。”
“我没有……”我急急地辩解,却在对上他目光时,声音又低了下去,“……讨厌你。”
“那是什么?”他追问,又靠近了一点点。我们的影子在重新亮起的灯光下,几乎完全重叠在一起。
怀抱里的稿件终于不堪重负,哗啦一声散落在地上。我们都愣了一下,却谁也没有去捡。
在那个充斥着纸张、暮色和少年人滚烫心跳的连廊里,我失去了所有伪装的能力。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映出我慌乱的、无所遁形的倒影。
“是……”我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又睁开,用尽积攒了整整一个青春期的勇气,说出了那个快要在心底发霉的秘密,“……是喜欢。”
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但严浩翔听到了。
他眼底最后一丝不确定的阴霾彻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明亮得惊人的、混杂着惊喜和如释重负的光芒。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地、试探性地,握住了我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
他的掌心温热,带着一点点潮湿,和我冰凉的手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温度却像带着电流,瞬间传遍我的四肢百骸。
“贺峻霖,”他叫我的名字,声音低哑而温柔,带着笑意,“你知不知道,我为了能理所当然地站在榜单前跟你说句话,偷偷努力了多久?你又知不知道,我每次笑着让你闭眼做眼保健操,是因为只有那时候,我才敢肆无忌惮地看着你?”
“还有,”他握紧了我的手,十指慢慢扣拢,“我打高球,不是笑你矮。”
他顿了顿,目光柔软得像晚风。
“是想让你跳起来的时候,离我近一点。”
窗外,深秋的风依旧刮着,却再也吹不散连廊内这一方天地里,氤氲开的、温暖而确定的悸动。散落一地的纸张,像无数个未曾言明的日子,静静铺陈在我们脚下。而未来,正从我们紧握的指尖,悄然开始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