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生

光启年间的寒晨，雪粒敲打着胡饼铺的木窗，发出细碎的声响。柴子夜将最后一炉胡饼送入灶膛，橘红炭火映着她依旧苍白的脸颊，昨夜握枪的手虽已不似那般颤抖，却仍残留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僵硬。罗骨像往常一样蹦蹦跳跳地收拾着案台，只是今日眼神里多了些好奇，频频瞟向里屋墙角的木箱——那里盛放着几个装魂的陶瓶，是昨夜合魂后余下的空器，尚未来得及处理。

“阿姊，这些陶瓶要一直放在这儿吗？”罗骨踮着脚张望，指尖刚要碰到木箱边缘，就被柴子夜冷声喝止：“别碰，里面的东西不是你能碰的。”少年吐了吐舌头，缩回手，却还是忍不住嘀咕：“我就是看看嘛，里面的魂会不会自己跑出来呀？”柴子夜没再接话，只是将烤好的胡饼盛入竹篮，转身掀开铺子门板。

街上的行人比昨日多了些，虽依旧面带愁容，却也因这暖融融的麦香停下脚步。“给我三个胡饼！”熟客张阿公裹紧棉袄，递过几文铜钱，“昨夜听巷子里有动静，姑娘家一个人可要当心些。”柴子夜点头道谢，接过铅钱时，眼角余光瞥见罗骨正蹲在木箱旁，不知在摆弄什么。她刚想开口呵斥，却被涌来的客人围住，转眼便将这事抛在了脑后。

忙碌间，日头渐渐升高，雪也停了。竹篮里的胡饼所剩无几，柴子夜抬手擦了擦额角的薄汗，回头想叫罗骨添些炭火，却发现少年不见了踪影。“罗骨？”她喊了一声，无人应答。铺子前后找了一圈，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只有墙角的木箱被掀开了一条缝，其中一个陶瓶的封口松脱，瓶口沾着几根细碎的棉线——那是她用来密封瓶身的东西。

柴子夜心头一沉，快步走到木箱前，指尖拂过松动的陶瓶，一股微弱的魂气残留其上，显然是有魂魄从这里逃走了。她皱起眉头，起初只当罗骨是追着逃魂出去贪玩了，毕竟少年向来心性跳脱，说不定过会儿就会带着游魂回来邀功。可等到日头西斜，街上行人渐稀，雪又开始纷纷扬扬地下起来，罗骨的身影依旧没有出现。

“这小子，跑哪儿去了？”柴子夜将铺子门板关好，用毛笔在木牌上写了“休业”二字，指尖划过冰冷的木头，心头掠过一丝不安。她回到内屋，迅速收拾起行囊：两身厚实的棉衣、一小袋干粮、几串铜钱、铅钱，还有那枚白玉簪子，最后将剩余的陶瓶仔细收好，塞进包袱角落。“祥云。”她轻声唤道，白色身影应声浮现，秦朝曲裾裙在昏暗的屋内泛着柔和的光。

“子夜，要去找罗骨吗？”祥云的声音依旧轻柔，脸色却比昨日好了些。柴子夜点头，背起行囊：“那魂气息微弱，跑不远，但罗骨性子冲动，怕是会追着魂闯祸。我们沿着城外方向找，先找个地方落脚打探消息。”祥云颔首，身影飘至她身侧，两人踏着薄雪，很快便走出了城门。

城外的官道被积雪覆盖，脚印寥寥。柴子夜循着陶瓶上残留的魂气一路前行，不知不觉间，天色暗了下来。远处隐约传来人声，顺着声音望去，只见前方不远处矗立着一座气派的茶楼，朱红梁柱上挂着鎏金牌匾“望月楼”，楼内灯火通明，欢声笑语透过窗棂飘出，与这乱世的萧索格格不入。

“我们去那里借宿一晚吧。”柴子夜提议，祥云点头附和。两人走进茶楼，暖意夹杂着茶香扑面而来，楼内装潢豪华，雕花桌椅整齐排列，往来食客衣着光鲜，显然是达官贵人常来之地。柜台后，一位身着月白锦裙的女子正低头算账，柳叶眉，杏核眼，肌肤莹白如玉，鬓边斜插一支珍珠钗，正是望雪楼的老板娘苏婉娘。

“姑娘是要住店？”林婉娘抬眼看来，笑容温婉，目光在柴子夜身上停留片刻，并未多问，“楼上还有一间上好的厢房，我让竹生带你上去。”话音刚落，从柜台后侧走出一个少年，身着青色缺胯袍，腰束一个玉佩，身形偏瘦又挺拔。他生得眉目清秀，眉眼间带着几分温润，鼻梁高挺，唇色偏淡，只是眼神有些放空，显得些许呆气。

少年手中捧着几支刚做好的毛笔，指尖还沾着些许松烟墨，见了柴子夜，微微躬身行礼，声音轻柔得像雪花落在梅枝上：“姑娘请随我来。”柴子夜跟着他上楼，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少年的侧脸，心里暗忖：长得倒还挺好看，就是这呆愣的样子，怕不是个闷葫芦。

楼梯转角处，祥云飘在柴子夜身侧，轻声道：“这少年身上有股淡淡的灵气。”柴子夜刚要回应，却见前面的少年突然顿住脚步，转头看向祥云的方向，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打招呼一般，微微点了点头。

柴子夜心头一震，脚步下意识停住。普通人向来看不见祥云，这少年却能精准地看向灵体所在的位置——这绝非偶然。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少年，只见他似乎并未察觉异常，只是轻声道：“姑娘，厢房到了。”说着，推开房门，屋内陈设雅致，暖炉燃着银丝炭，驱散了满身寒气。

“我叫林竹生，姑娘若有需要，可随时唤我。”少年放下毛笔，再次躬身行礼，转身离去时，目光又一次掠过祥云，依旧是那般平静温和，仿佛看见祥云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柴子夜关上门，转头看向祥云，眼神里满是惊疑：“他能看见你。”祥云点了点头，脸色带着几分凝重：“他身上的灵气很纯，不像是驭灵师，倒像是天生便能感知灵体。”柴子夜走到窗边，望着楼下雪中的灯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白玉簪子。窗外的雪又大了些，落在茶楼的琉璃瓦上，积起薄薄一层，将那鎏金的牌匾映得愈发耀眼。

“先歇一晚，明日再顺着灵气找。”柴子夜沉声道，将行囊放在床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林竹生正站在楼下的廊下，手里拿着一支未完成的毛笔，低头细细打磨着笔杆，雪花落在他的发间，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做着手中的活计，周身透着一种与世无争的平静。

祥云飘到窗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他似乎……对灵体没有丝毫畏惧。”柴子夜收回目光，嘴角扯了扯：“管他是什么来头，我们只找罗骨。”话虽如此，心里却记下了这个异常的少年——乱世之中，一个能看见灵体的普通制笔师，本身就透着几分诡异。

夜深了，茶楼里的喧嚣渐渐散去，只剩下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柴子夜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耳边总能想起昨夜厮杀的声响，还有罗骨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声音。她翻了个身，瞥见祥云正坐在桌旁，指尖轻轻拂过桌面，留下一道淡淡的白光。“你说，罗骨会不会出事？”柴子夜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担忧。

“不会的。”祥云的声音很肯定，“罗骨虽冲动，但运气向来不错，那逃魂气息微弱，伤不了他。”柴子夜点了点头，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窗外的雪还在下，月光透过雪层，洒在屋内，映得一切都朦朦胧胧。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沉沉睡去，梦里全是罗骨追着逃魂跑的身影，还有林竹生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次日清晨，柴子夜被楼下传来的研磨声吵醒。她起身推开房门，正好看见林竹生坐在廊下的石桌旁，手里拿着一块墨锭，正缓缓研磨着，阳光洒在他的侧脸上，柔和了他的轮廓。祥云飘在他身旁，好奇地看着他手中的毛笔，而林竹生竟像是习以为常一般，偶尔会侧头对祥云的方向笑一笑，虽不说话，却透着一种莫名的默契。

柴子夜挑眉，心里暗忖：这少年不仅能看见祥云，还能跟她“交流”？她正想走上前问问，林婉娘端着一盘早点走了过来，笑着道：“姑娘醒了？快来尝尝刚做的巨胜奴。”柴子夜收回目光，走过去道谢，接过早点时，状似无意地问道：“老板娘，令郎倒是心灵手巧，这毛笔做得真精致。”

林婉娘笑着摆了摆手：“他不是我亲生的，是我几十年前捡来的孤儿。这孩子性子内向，不爱说话，就喜欢琢磨这些笔墨纸砚。”说话间，林竹生研磨完毕，拿起一支刚做好的毛笔，对着阳光看了看，然后转身递给柴子夜：“姑娘若有用笔之处，可先用这支。”

柴子夜接过毛笔，指尖触到笔杆的温润木质，抬头看向林竹生，发现他的目光正落在祥云身上，眼神依旧平静温和。“多谢。”柴子夜收回目光，将毛笔放在一旁，心里愈发确定，这林竹生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她快速吃完早点，背起行囊对林婉娘道：“老板娘，今日我还要继续赶路，多谢款待。”

“姑娘一路小心。”林婉娘叮嘱道，林竹生也跟着起身，轻声道：“城外雪深，二位姑娘若遇到难处，可回望月楼来。”柴子夜愣了一下，随后还是点头致谢，转身带着祥云走出茶楼。

柴子夜脚步一顿，转头看向茶楼的方向，林竹生依旧站在廊下，朝着她的方向轻轻挥了挥手。她皱了皱眉，不再多想，顺着祥云指引的方向走去——罗骨，你可定要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