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

光启年间的冬日里，雪花在灰色的天空中飞着。

数不清的人在街道上走着，人们满目愁容。

这个冬日里没快乐，皇帝驾崩了，新皇帝又不是旧皇帝的子嗣；一场新内乱又开始了……整个大唐都浸在悲痛之中。

街边的铺子个个开始倒闭，人越来越少。

不过，只有一家卖胡饼的铺子还开着：一个亮着暖黄色光、正门支起一个小铺子的二层重屋，木头扁牌上写着工整的“胡饼铺”三字。

灶膛里的炭火正旺，橘红色的火光舔舐着铸铁烤盘，将上面排列整齐的胡饼烤得滋滋作响。麦香混着芝麻与少许茴香的香气，在冷冽的空气里漫开，驱散了几分冬日的萧索。一个名叫柴子夜的少女站在灶前，指尖夹着一枚竹制刮刀，时不时翻弄一下烤盘里的胡饼。她身着藕色襦裙，袖口挽至小臂，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手腕，眉眼间带着几分疏离的冷淡，唯有垂眸看胡饼时，眼神才柔和些许。

“阿姊，桌椅都擦干净啦！”柴子夜的远房亲戚——罗骨的声音轻快地从铺子前传来。少年穿着半旧的青色短打，额角沁着薄汗，正踮脚将最后一张木桌摆好。他性子向来开朗，即便在这人人自危的乱世里，脸上也总挂着笑，此刻正甩着抹布朝柴子夜喊，“要不要再备点热水？今早路过巷口，张阿公说想喝口热的呢！”

柴子夜“嗯”了一声，将烤得金黄酥脆的胡饼盛入竹篮，抬眼时，已有几个行人循着香气而来。“给我两个胡饼！”一个挑着担子的农民搓着手哈气，递过几文私铸的铅钱，“你家的饼就是香，顶饿！”紧接着，挎着菜篮的老妇、背着书箱的书生也陆续上前，不多时，竹篮里的胡饼便少了大半，各种钱在木匣里叮当作响，倒衬得这乱世多了几分烟火气。

柴子夜沉默地收钱、递饼，罗骨在一旁忙着招呼，偶尔跟熟客打趣两句，铺子前竟也热闹了一阵。直到日头西沉，雪花越下越大，街上行人渐稀，两人才收拾着关了铺子正门。

夜色渐深，雪光映得夜空微亮。已近三更，柴子夜刚躺上床，还未合眼，便听得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又迟疑的敲门声，“咚、咚、咚”，在寂静的冬夜里格外刺耳。

她眉头瞬间蹙起，压着不耐起身，披了件厚裘便去开门。门外立着一位妇人，身着半旧的锦缎衣裙，领口袖口绣着暗纹，虽看得出是贵族打扮，却面色憔悴，眼下泛着青黑，眼神里满是焦灼与悲戚。妇人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白粗布包裹的物件，身形单薄地站在雪地里，雪花落在她的发髻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谁？”柴子夜的声音带着刚被吵醒的冷硬。

妇人瑟缩了一下，嘴唇嗫嚅着，许久才鼓起勇气，声音悲凉：“听说姑娘……可以唤回死人之魂？”

柴子夜的不耐瞬间褪去，眼神骤然变得严肃锐利，上下打量了妇人一番，侧身让开：“这位夫人请随我来。”

来到重屋的二楼，有一处石头砌成的墙，柴子夜轻轻在墙上按了一下，一间黑暗的四方格间显现出来，格间里还有一道木制暗门，推开暗门，门后挂着一幅暗蓝色粗布帘子，掀开时带着一股淡淡的潮湿气息。帘后是一间不大的木屋子，屋内光线昏暗，唯有房梁上用红绳系着的一盏瓷灯，散发着暖融融的光，将周遭景物映得朦朦胧胧。屋子中央有一口枯井，井中盛着清水，水面上孤零零浮着一朵子夜荷花，花瓣洁白，在暖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左边的石台上摆着几样东西：几枚细长的银质针具、一个瓷瓶，还有一小包暗红色粉末，正是合魂所需的锁魂针、合魂丹与引魂香。

李夫人抱着包裹的手臂紧了紧，小心翼翼地将物件放在右边的石台上。柴子夜走上前，伸手解开白粗布——里面躺着一具女尸，衣着打扮皆是百年前的样式，面容虽已腐烂大半，却依稀能看出昔日的温婉模样。

她俯身，手指在地板的一块青砖上轻轻一叩，青砖应声而起，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入口，一股混杂着腐臭与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柴子夜点亮一盏油灯，顺着石阶往下走，地下室里阴暗潮湿，墙角堆着几只石棺材，棺身贴着泛黄的纸条，上面用甲骨文刻着人名。中间的木架子上摆满了瓷瓶，每个瓷瓶都用软木封口，瓶身同样贴着甲骨文纸条，几只苍蝇在架子旁嗡嗡乱飞，显然是被尸臭吸引而来。

柴子夜拿着油灯，逐一审视着瓷瓶上的文字，指尖划过冰凉的瓶身，从头至尾翻找了一遍，却始终没找到李夫人所说的祖先名字。她叹了口气，提着油灯原路返回。

李夫人早已在井边等候，见她上来，眼神瞬间亮了起来，眼巴巴地望着她，满是期盼。柴子夜摇了摇头，李夫人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肩膀垮了下来，声音带着哭腔：“怎、怎么会没有？姑娘，能不能再找找？或者……能不能便宜些？家族催得紧，我实在……”

“没有现成的魂，就得去野外寻。”柴子夜打断她，语气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原本的价钱翻倍，少一文都不行。”

李夫人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显然是被价格惊到了。但想到家族的逼迫，她最终还是咬了咬牙，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只求姑娘能尽快寻回先祖之魂。”

柴子夜颔首：“你先回府等候，明日寅时再来。”

李夫人千恩万谢后，步履沉重地离开了。柴子夜刚转身要收拾装备，眼角余光却瞥见墙角的帘子动了一下，露出半片青色衣角。她快步走过去，一把揪住藏在后面的罗骨的耳朵，虽没用力，却也足够让少年疼得龇牙咧嘴。

“阿姊！疼疼疼！”罗骨涨红了脸，尴尬地挠着头，“我、我就是好奇……”

柴子夜无奈地叹了口气，松开手：“哎……随便你吧。”说着，便转身去收拾行囊——里面装着锁魂针、合魂丹，还有一枚白玉簪子。

一切准备就绪，柴子夜抬手对着空气轻唤：“祥云。”

话音刚落，一道白色身影凭空出现。女子身着秦朝曲裾裙，裙摆层层叠叠，面容清丽，只是脸色带着几分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她正是从小陪着柴子夜长大的灵，祥云，死前年仅十九岁。

“子夜，你唤我？”祥云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帮我寻一个魂，”柴子夜报上李夫人祖先的名字，“按这个名字找，越快越好。”

祥云点了点头，身影逐渐变得透明，消失在屋内。柴子夜坐在井边等候，心中却有些疑惑——方才祥云的脸色似乎比平时更白，连声音都带着颤音，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不多时，祥云的身影再次出现，只是这次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额角渗着冷汗，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子、子夜……我找到了。”她喘着气，声音急促，“在城外不远，只是……”

“只是什么？”柴子夜追问。

“那里有个驭灵师，正在散魂，那魂……快撑不住了。”祥云说着，身体微微发抖。

柴子夜心中一紧，立刻提着行囊起身：“带我去。”

两人借着夜色掩护，很快来到城外。这里荒草丛生，枯树的枝桠像鬼爪一样伸向天空，雪落在坟包上，透着一股阴森刺骨的寒意。柴子夜躲在一棵老桦树后，借着雪光望去，只见空地上站着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发尾渐变藕粉色，手中握着一把长刀，刀身对着地上一团微弱的白光——正是李夫人要找的祖先之魂。那魂体已然稀薄，像是随时会消散，显然已被散魂术伤得不轻。

珩国律法严明，伤害或打扰正在散魂的驭灵师，便是死罪。柴子夜只觉得后背冒起冷汗，手心冰凉，可一想到那笔巨额报酬，又实在舍不得放弃。

就在这时，黑衣男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头朝槐树这边看来。柴子夜心头一慌，不等对方开口，便硬着头皮走了出去，朗声道：“那个……魂……是我的猎物！”

黑衣男子愣了一下，便上下打量着她，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语气满是不耐：“哦？你的猎物？小丫头你是从大珩过来的？哦，好似是偷渡呢，那我可是要上报国家的哟。”

可恶……这生意可是能赚一大笔啊！柴子夜心中暗骂，指尖悄然握住了发间的白玉簪子。她知道，今日这架，是非打不可了。

“是不是，试过便知。”柴子夜话音未落，手中的白玉簪子突然光华大涨，瞬间化作一把比她还高的白玉长枪，枪身莹润通透，刻着繁复的云纹，枪尖寒光凛冽，此乃“天神枪”。

黑衣男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冷笑一声，挥着长刀便朝她砍来：“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今日便让你知道，驭灵师可不是谁都能当的！”

长刀带着呼啸的风声劈来，寒气逼人。柴子夜侧身避开，手腕一转，天神枪横扫而出，枪身与长刀相撞，发出“铛”的一声巨响，火星四溅。她虽身形纤细，力道却不容小觑，长枪舞动间，带着破空之声，枪尖所过之处，雪沫纷飞。

黑衣男子显然没想到她实力不弱，收起了几分轻视，长刀攻势愈发凌厉，刀身竟隐隐透着一股腐蚀之气，落在旁边的枯树上，树干瞬间发黑枯萎。

“哼，柴氏族人啊……那可是贵族，我可得罪不起，小丫头你已犯国法，快快投降我可放你一马！”男子攻击减弱了一些。

柴子夜没有回应，脚步轻盈地在雪地里辗转腾挪，天神枪时而防守，时而反击，枪尖精准地避开长刀的攻势，直刺对方要害。

“祥云，助我！”柴子夜喝了一声。

祥云立刻会意，身影飘至黑衣男子身后，双手结印，一道白色光带缠住了男子的脚踝。男子身形一顿，柴子夜抓住机会，天神枪猛地刺出，枪尖直指男子心口。男子惊怒交加，急忙侧身躲闪，却还是被枪尖划破了衣襟，露出的皮肤上瞬间泛起一道血痕。

“找死！”男子怒吼一声，只见长刀化作数道黑气利刃，朝柴子夜和祥云射去。

柴子夜将天神枪横在身前，枪身光华大盛，形成一道白色屏障，挡住了黑气利刃。可男子的力量远超她的预料，屏障瞬间布满裂痕。祥云见状，飞身挡在柴子夜身前，用自身灵力加固屏障，却被利刃震得连连后退，嘴角溢出一丝血迹。

“祥云！”柴子夜心中一急，眼神变得凌厉起来。她猛地催动体内灵力，天神枪上的云纹亮起，枪尖凝聚出一团耀眼的白光。“这一枪，接好了！”

她纵身跃起，长枪直指黑衣男子，白光划破夜空，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男子脸色大变，急忙挥刀抵挡，可长刀刚与长枪接触，便被白光震得寸寸断裂。白光毫无阻碍地刺入男子心口，鲜血喷出，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身体缓缓倒下，很快没了气息。

柴子夜踉跄了一下，手中的天神枪变回白玉簪子，落回在地上。她看着地上的尸体，瞳孔骤缩，脸色惨白如纸，浑身不由自主地发抖，冷汗顺着额角流下，浸湿了鬓发。她竟然……杀了一个驭灵师？

“子夜，别慌。”祥云扶着她的胳膊，声音也带着颤抖，“这里不宜久留，我们先带魂回去。”

柴子夜愣愣地点头，目光空洞地看着那团微弱的魂体，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伸手将魂体收入一个备用的瓷瓶中。祥云说得对，珩国律法森严，此处绝不能久留，她不能回她的大珩国了。

两人不敢耽搁，立刻转身离开了城外郊区，一路疾行回到胡饼铺。此时天已蒙蒙亮，柴子夜顾不得休息，立刻带着瓷瓶进入暗室。她按照合魂规矩，将李夫人祖先的尸身浸入枯井，倒入合魂丹，再用锁魂针将瓷瓶中的魂体吸入，缓缓注入井中。鬼水泛起层层涟漪，子夜荷花的花瓣轻轻颤动，散发出柔和的光晕。

子时已至，合魂术顺利进行。不多时，井中的尸身缓缓浮起，原本腐烂的面容逐渐恢复血色，睫毛轻轻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眼神迷茫，带着几分懵懂，轻声道：“这是……何处？”

柴子夜松了口气，退出暗室。寅时，李夫人匆匆赶来，见先祖成功复活，喜极而泣，连忙奉上巨额酬金。复活的先祖虽依旧有些呆愣，却也对着柴子夜温婉行礼，道谢后便跟着李夫人离开了。

两人走后，柴子夜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井边的石阶上。她脸色苍白，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耳边嗡嗡作响，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物。罗骨不知何时醒了，抱着膝盖坐在门口，看着她这副模样，欲言又止。

柴子夜缓了许久，才勉强站起身。她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已然大亮，街上已有了行人的脚步声。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悸与后怕，转身走向灶房——生意还得做，胡饼还得烤，仿佛昨夜的厮杀与惊魂，都只是一场噩梦。只是那握过天神枪的手，依旧在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