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屿的车在清晨七点五十分准时停在林家别墅外。一辆改装过的哑黑色吉普，车身沾着未干的泥点，像是刚从荒野归来。
林晚素面朝天地坐进副驾驶，谢屿转头看她时，浅灰色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瞬。
“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他发动车子，声音有些沙哑，“只是很久没见到……这么‘干净’的脸。”
车子驶向城市边缘。谢屿的工作室在另一个方向，但林晚没有多问。窗外的景色从繁华街区逐渐变成废弃工厂和老旧民居，最后驶入一片临江的艺术区——这里是城市破败与新生交织的地带，涂鸦覆盖的墙壁旁可能就是某个知名画廊的侧门。
车停在一栋水泥外墙的建筑前，没有招牌，只有门边用白色油漆画着一个简易的羽毛图案。
“策展人弗洛朗在里面。”谢屿解开安全带，“他脾气古怪，但眼光很毒。如果他说了什么难听的话……”他顿了顿，“别放在心上。艺术圈的评判标准，和正常世界不太一样。”
林晚点点头，跟着他走进建筑。
内部空间比想象中更空旷，挑高近十米，阳光从顶部的天窗倾泻而下，在水泥地面上切割出锐利的光斑。墙壁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深浅不一的污渍和水痕，像一幅巨大的抽象画。
房间中央站着一个瘦高的白发男人，背对着他们，正仰头看着天窗。
“弗洛朗。”谢屿开口。
男人缓缓转身。他大约六十岁，脸上有深刻的皱纹，但眼睛异常年轻锐利——那是长期观察、评判、解构世界后留下的眼神。
“谢屿。”弗洛朗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法语腔调，目光随即落在林晚身上，“这就是你说的‘素材’？”
用词很刺耳，但林晚维持着平静的表情。
“林晚。”谢屿介绍。
弗洛朗走近，脚步很轻，像猫。他在距离林晚一米处停下，开始绕着她缓慢踱步，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划过她的脸、脖颈、手臂。
“转身。”他说。
林晚配合地转了一圈。
“脱掉外套。”
谢屿皱眉：“弗洛朗——”
“让她自己决定。”弗洛朗打断他，眼睛却一直盯着林晚。
林晚沉默了两秒，然后脱下了米色风衣。里面是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这是谢屿要求的“未经雕琢的状态”。
弗洛朗的视线在她手臂上停留。林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自己左手小臂外侧有一道淡粉色的疤痕，是很小的时候在福利院摔伤留下的，她几乎都忘了。
“这个。”弗洛朗指着疤痕，“怎么来的？”
“摔倒。”林晚简短回答。
“疼吗当时？”
“疼。”
“哭了吗？”
“哭了。”
“现在看着它，什么感觉？”
林晚低头看着那道疤痕。很浅，像一片褪色的花瓣。她忽然想起那个下午，水泥地粗糙的触感，膝盖和手肘火辣辣的痛，还有远处其他孩子嬉闹的声音——没有人过来扶她。
“没什么感觉。”她说，“它只是……存在。”
弗洛朗的眼睛亮了一下。
“好。”他后退两步，从随身携带的帆布袋里拿出一台老式拍立得，“现在，我要你做一个表情。”
林晚看向他。
“不是表演。”弗洛朗举起相机，“是回忆。回忆你人生中最恐惧的一刻——不是害怕，是恐惧。那种让你觉得下一秒就要消失的恐惧。”
空气骤然安静。
谢屿靠墙站着，双手插在口袋里，眼神晦暗不明。
林晚的呼吸微微加速。【系统：检测到情绪波动，是否启用‘记忆屏蔽’功能？】“不。”她在心中拒绝。
她闭上眼睛。
脑海中最先浮现的，不是原主记忆中的车祸，不是林薇薇泼来的酒，不是任何来自这个世界的威胁。
而是她自己的记忆——那个她原本以为已经遗忘的、属于“林晚”这个灵魂最深处的记忆。
医院的白墙。消毒水的气味。心电图单调的嘀声。还有父母站在床尾低声说话的声音，那些她当时听不懂、后来才明白的词语：“放弃治疗”“太痛苦了”“让她走吧”。
那是她前世死于绝症前的最后片段。
恐惧是什么？
恐惧不是疼痛，不是死亡本身。
恐惧是知道爱你的人，已经在心里为你举行了葬礼。
林晚睁开眼睛。
弗洛朗按下了快门。
相机吐出相纸，他拿在手里轻轻扇动。图像慢慢浮现——黑白画面里的女孩站在空旷的水泥空间中，阳光从头顶倾泻，在她脸上投下睫毛的阴影。她的眼睛睁着，但瞳孔里没有任何焦点，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嘴唇微微张开，不是要说话，而是……忘了呼吸。
最诡异的是，她的表情里没有任何“恐惧”的典型特征——没有瞪大的眼睛，没有扭曲的嘴角。只有一种绝对的、真空般的平静。
但所有看到这张照片的人，都会感到寒意从脊椎升起。
因为那不是没有恐惧。
那是恐惧已经超越了表情能表达的范畴，沉入了骨髓，成了身体本身。
“完美。”弗洛朗的声音微微发颤，“谢屿，你找到了……一具会呼吸的墓碑。”
谢屿走过来，接过照片。他看了很久，然后抬头看向林晚，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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