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斜斜地洒在高一(一)班的教室里,在光洁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新书本的油墨味和少年们躁动的气息。
林知夏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耳机里塞着震耳欲聋的摇滚乐,手指间夹着一支昂贵的限量版钢笔,漫无目的地在空白的草稿纸上涂画着复杂的几何图形。他周身散发着一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疏离感,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这个喧闹的新班级隔绝开来。
开学第一天,无非是些例行公事。班主任是个和蔼的中年女教师,絮絮叨叨地讲着校规校纪。林知夏半眯着眼,心思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直到班主任提到“数学”二字,他才略微抬了抬眼皮。
“同学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班这学期的数学老师,是一位非常特别的老师。他是学校特聘的专家,来自京华大学数学系……”
京华大学数学系?
林知夏涂画的手指微微一顿,心底莫名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涟漪。但也仅此而已。他重新低下头,笔尖更加用力,几乎要戳破纸张。
教室门被推开的声音很轻,却像是有某种奇特的魔力,瞬间吸引了所有学生的目光。
走进来的男人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岁,身姿挺拔如松。他穿着一件熨帖得一丝不苟的白色衬衫,最上面的扣子严谨地系着,外面是深灰色的西装马甲,勾勒出清瘦的腰线。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沉静如水,扫视过来时,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和理性。
他走到讲台前,转身,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三个苍劲有力、结构完美的字——
顾言深。
“我叫顾言深。”他的声音如同他整个人,清冽,平稳,没有多余的情绪,“这学期,由我来担任你们的数学老师,以及,”他顿了顿,目光似乎若有若无地扫过最后一排那个低垂的脑袋,“你们的班主任。”
教室里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吸气声。来自京大的教授,还是这么年轻的教授,来教高中?这简直是降维打击。
林知夏在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住了。耳机里的摇滚乐还在嘶吼,但他却清晰地听见了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击着耳膜。
顾言深。
这个名字,像一把尘封已久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记忆的锁,那些被他刻意遗忘、深埋了三年的画面,争先恐后地涌现出来——灯火通明的书房,雪片般的演算纸,男人严厉低沉的声音,还有掌心那滚烫灼人的痛楚……
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钢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那道目光。
讲台上,顾言深的视线平静地与他相遇,没有丝毫意外,仿佛早就知道他在这里。那眼神里,没有久别重逢的波澜,没有师长见到故人的温和,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和一种……了然于胸的平静。
顾言深没有做任何多余的自我介绍,直接开始了第一堂课。他讲课的风格与他的人一样,逻辑严密,条理清晰,没有一句废话。再复杂的数学概念,在他这里都被拆解成最本质的骨架,精准地呈现出来。
大部分学生都听得如痴如醉,仿佛被带入了一个全新的数学世界。
只有林知夏,如坐针毡。
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虽然顾言深在巡视整个教室,但他知道,那目光的焦点,大部分时间都落在自己身上。那是一种无声的压迫,一种冰冷的掌控。
他烦躁地扯下一边耳机,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课本上,但那些熟悉的符号此刻却变得无比刺眼。
“……所以,这个函数的本质,在于其收敛性与一致连续性的关系。”顾言深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理解这一点,比盲目刷题更重要。”
他放下粉笔,目光扫过全场:“关于这一点,有没有同学有自己的见解,或者不同的解题思路?”
教室里一片寂静。这个问题显然超出了高一新生的范畴,带着明显的大学数学分析色彩。
顾言深等了几秒,视线最终定格在林知夏身上。
“林知夏同学。”
被点到名字,林知夏身体一绷。他缓缓站起身,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有好奇,有羡慕,也有看他这个“关系户”如何出丑的。
“顾老师。”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谈谈你的看法。”顾言深的语气不容置疑。
林知夏看着黑板上的题目,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点叛逆的弧度。这道题,他三年前就能用三种不同的方法解出来。现在问他?他偏不想按部就班。
他沉默着,没有回答。
顾言深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像是能穿透他的皮囊,直视他内心所有的不驯与反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教室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凝滞。
“不会?”顾言深淡淡地问。
林知夏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直视着顾言深:“会。”
“那么,答案是什么?”
“我认为,这种基础问题,没有浪费课堂时间讨论的必要。”林知夏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教室的每个角落,带着明显的挑衅意味。
教室里响起一片哗然。这新生也太狂了吧!
顾言深镜片后的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依旧平静无波:“哦?那你认为,什么才值得讨论?”
“比如,”林知夏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老师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京华大学的讲台,难道不比这里更适合您吗?”
这话已经近乎无礼了。所有同学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师生对峙。
顾言深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反而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淡得几乎看不见,却带着一种刺骨的凉意。
“我的行止,自有我的道理。至于你,林知夏同学,”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回答不出问题,却擅长转移话题。下课后,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下课铃声终于响起,打破了教室里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
同学们鱼贯而出,经过林知夏身边时,都投来复杂的一瞥。
林知夏磨蹭到最后,才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朝着教师办公室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烧红的烙铁上。那条通往办公室的路,他曾经走过无数次,带着雀跃和崇敬,如今却只剩下沉重的抗拒。
办公室是独立的单间,门上挂着“特聘教授 顾言深”的名牌。他敲了敲门。
“进。”
林知夏推门进去。房间里有淡淡的书卷气和墨水的味道,和他记忆中的一样。顾言深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正在翻阅一份文件,手边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清茶。
他没有抬头,只是指了指面前的椅子:“坐。”
林知夏僵硬地坐下,目光落在自己交握在膝盖上的手上。
顾言深合上文件,终于抬起头,目光落在林知夏身上,像是精密仪器在进行扫描。
“三年不见,”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你长高了不少。”
林知夏抿紧嘴唇,不吭声。
“脾气也见长了。”顾言深继续道,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数学定理,“课堂上公然挑衅老师,这就是你这三年来学会的东西?”
林知夏猛地抬起头,眼底压抑着的情绪终于翻涌上来:“顾教授想教我什么?尊师重道吗?可惜,三年前我就已经被您‘教’会了!”
他特意加重了“教”字,带着明显的讽刺。
顾言深的眼神骤然锐利了几分,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他身体微微前倾,那股无形的压迫感瞬间增强。
“林知夏,”他连名带姓地叫他,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冰碴,“看来,你对我,对你师公,乃至对整个师门的规矩,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敢忘。”林知夏梗着脖子,“只是不明白,顾教授既然三年前已经放弃了我,现在又何必再来管我?”
“放弃你?”顾言深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但他脸上没有丝毫笑意,“谁告诉你,我放弃你了?”
林知夏愣住了。
顾言深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的影子将林知夏完全笼罩。
“我从未放弃过你。”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三年前没有,现在更没有。”
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成绩单,那是林知夏入学时的摸底测试卷,上面所有的题目都做了,步骤完美,答案正确,但最后的大题区域,却是一片刺眼的空白。
“这道题,你不会?”顾言深将试卷递到他眼前。
林知夏别开脸。
“说话。”
“……会。”
“为什么交白卷?”
林知夏沉默着,用沉默筑起最后一道防线。
顾言深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他放下试卷,从笔筒里抽出一把深色的、光润的檀木戒尺,轻轻放在桌面上。
那“啪”的一声轻响,如同惊雷,炸响在林知夏的心上。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这把尺子,他太熟悉了。曾经,它丈量过无数真理与谬误,也惩戒过他的每一次懈怠与过错。它是师门规矩的象征,是顾言深绝对权威的体现。
“看来,光是言语,已经无法让你记起该怎么跟老师说话了。”顾言深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山雨欲来的危险,“既然忘了,我不介意用你最‘熟悉’的方式,帮你重新想起来。”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戒尺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深沉的色泽,仿佛凝聚了过往所有严厉的训诫。
顾言深的手指轻轻点在那把光润的檀木戒尺上,目光如同实质,压在林知夏的肩上。
“伸手。”
简单的两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瞬间将林知夏拉回了三年前那些被严格要求、每一次错误都必须付出代价的日子。恐惧、委屈、不甘、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依恋,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死死地盯着那把戒尺,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理智告诉他应该服从,这是师门的规矩,是他三年前就承诺要遵守的规则。可情感上,那三年的隔阂与心中的怨怼,让他无法轻易低头。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只剩下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和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顾言深就那样站着,耐心地等待着,像一位最有经验的猎手,等待着他的猎物做出最终的选择。
林知夏的指尖在微微颤抖。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是遵循内心深处对师者本能的敬畏,还是……?
就在他的手掌即将完全摊开,递到那戒尺之下时,动作却猛地顿住了。
他抬起眼,眼眶微微泛红,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直视着顾言深,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三年的问题:
“师父……您当年,为什么不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