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照浸江,染透汀兰。
暮潮一下又一下地拍击着寒渚,飞溅的水花触碰到舟舷,也悄然濡湿了素笺的一角。舟中女子手执一支紫毫,指尖久久悬于纸端,似有千言万语却难以落笔。终于,一滴墨汁垂落,悄然坠在“长安”二字旁,晕染出一片浅淡的痕迹。那墨痕氤氲的模样,竟像极了三年前诀别时,眼底漫溢的泪意,恍惚间,旧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那时谢晏犹在身旁,他是奉旨奔赴边疆、抵御外敌的将军,亦是为她案前研墨的温润良人。他曾低眉浅笑,评说她的词中既有江南软风的温柔缱绻,又藏着塞北明月的辽远孤清。他还许诺,在平定外敌、护得家国无虞之后,便卸去一身征尘与铠甲,做回寻常百姓家的夫妻。到那时,他要与她共赏四季流转,执手同赋岁岁清欢,守着一院灼灼盛开的桃花,看尽人间春秋,直至白头。
可边尘未靖,烽烟骤起。大军开拔离京那日,谢晏将这支紫毫塞进她手中,又解下腰间玉珏系在她裙裾,“江潮有信,归期有期。央央,等我。”
他的声音沉如古钟,叩击着她的耳膜。她望着他转身跃上马背的背影,红缨猎猎,铠甲映着残阳,一步步融进漫天风尘里,再也没有回头。
三年了。
清欢指尖掠过笺上的墨痕,指腹沾了些微凉意。晚风吹过,卷起案头半阙残词:“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这是谢晏最爱的一句诗,他说这诗里有星河万里,也有他想护的人间烟火。
她将残词层层叠起,小心收入怀中的锦袋。锦袋内,那枚碎裂的玉珏静静卧着,裂痕宛若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铭刻着戍守边疆、聚少离多的凄楚岁月。那日,她送他至城外长亭,玉珏不慎坠落在青石路面上,应声而裂,一半被她紧紧攥在掌心,另一半却随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遗落在风尘中。连同谢清晏的归期,也如那半块玉珏般,消散在无尽的远方,杳无音信。
“砚卿。”她轻声唤他,声音被江风揉碎,散入苍茫暮色中。
江雾悄然升腾,白茫茫地弥漫开来,将两岸青山隐入朦胧之中,也将远方的归途掩于混沌之间。她撑着伞,伫立舟头,目光穿透雾霭笼罩的江面,却仿佛触及不到尽头一般。那一刻,先生临行前的话语忽而涌上心头——他说,山海为誓,岁华不负。然而此刻,人间路远,尘缘如这迷离的江雾,缥缈难寻。又有谁能仅凭一纸旧约,守候那遥不可及的归期?
寒鸦驮着落日余晖,掠过沉沉暮霭,发出几声嘶哑的啼鸣。清欢拢紧了怀中的锦袋,指尖触到玉珏的微凉,心头却是一片滚烫。
她忽然想起孟婆汤的传说。若是有朝一日真的走到黄泉路,她会不会饮下那碗汤?
或许不会。
她怕饮下汤后,忘了长安的桃花,忘了案前的墨香,忘了谢晏的眉眼,忘了那句“待君归日,共赋清欢”。
江潮拍打着舟楫,一声,又一声,像是在应和着她心底的期盼。清欢望着雾色深处,忽然抬手,将紫毫蘸满了墨,在素笺上写下一行字:
“江潮有信,我亦有信。”
雾色更浓了,将孤舟裹进一片朦胧里。唯有那支紫毫,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像极了谢晏离去时,望进她眼底的最后一抹温柔。
远处,隐约传来钟声,悠悠扬扬,穿透了江雾,也穿透了三年的时光,仿佛在诉说着,一场跨越山海的寻觅,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