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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分·未竟之宴

时空之味

秋分前一周,老街的天空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平衡。

白昼与黑夜被精准地分割,晨光与暮色在六点整准时交接。梧桐树的叶子半青半黄,像季节在犹豫该往哪边倾倒。风不冷也不热,只是温和地穿过巷子,带来远处稻田收割后干燥的香气。

“知味轩”门口挂起了新的牌匾——不是替换老匾,而是在旁边加了一块小一些的木牌:“知味文化有限公司”。字是陆星遥亲手写的,用的是曾祖父那种沉稳的楷书。

公司成立了,人却更忙了。

王小军负责商业运营,正在和食味集团敲定最终合同;朱教授负责学术研究,海外回流的那批古籍已经运抵杭州博物馆,正在办理出借手续;吴老农负责食材供应链,忙着在郊区寻找愿意种植老品种的农户。

而陆星遥自己,坐在空荡荡的店里,对着菜谱第十四页发呆。

秋分·未竟之宴

辛巳年,秋分,黎明之前

用料:蟹八只、菊一篮、酒一壶、姜醋一碟、友人三五、未竟之言若干

备注:宴将开而客未至,酒将温而人已远。有些宴席,永远在将开未开之时。

辛巳年,最近的辛巳年是2001年,但看“黎明之前”的描述,应该是1941年——抗战时期,上海沦陷后的“孤岛”时期。

这是一场“未竟之宴”。宴席准备好了,客人却没来。为什么?是出了意外?是临时的危险?还是……永远的缺席?

更让陆星遥在意的是,这道菜的任务要求格外模糊:

【节气任务:秋分·未竟之宴】

【要求:在秋分日(后天)前,理解‘未竟’的真意】

【特别提示:本次无具体菜品要求,请自行探索】

【警告:本次回溯可能触及深层遗憾】

没有要求复现菜品,只要求“理解”。这意味着什么?

陆星遥正思考着,王小军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沓文件。

“陆师傅,合同最终版。”他把文件放在桌上,“食味集团全盘接受了我们的条件——品牌控股、文化基金、古籍研究支持。他们只有一个要求:下个月重阳节,要推出第一款合作产品,而且要有‘爆款’潜力。”

“下个月?”陆星遥皱眉,“太赶了。重阳糕需要老酵头发酵,至少要准备半个月。”

“他们等不及。”王小军苦笑,“资本市场要看到‘动作’。而且他们建议……别做传统重阳糕了,做‘创新融合款’,比如芝士流心重阳糕、抹茶栗子重阳糕什么的。”

陆星遥沉默。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在桌上投下窗棂的影子,正好把那份合同分成明暗两半。

“王哥,”他缓缓开口,“你知道为什么秋分这天要‘竖蛋’吗?”

王小军一愣:“竖蛋?那个民俗游戏?”

“对。秋分这天,昼夜平分,地球磁场平衡,据说鸡蛋比较容易竖起来。”陆星遥说,“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竖蛋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

“想……怎么能竖起来?”

“不。”陆星遥摇头,“是放空。全神贯注,但又心无杂念。太用力不行,太轻浮也不行。要找到那个‘恰好’的点,蛋就竖起来了。”

他看向王小军:“我们现在就在找那个点。传统和商业的平衡点,快和慢的平衡点,坚守和妥协的平衡点。太偏向哪一边,都会倒。”

王小军若有所思:“那你的意思是……”

“重阳糕可以做,但必须按古法。”陆星遥说,“我们可以做‘体验装’——不是卖成品,是卖材料包和教学视频。让想快的人去买食味集团的改良版,让想慢的人来我们这里体验过程。各取所需,这才是平衡。”

“他们会同意吗?”

“这是我们合作的基础。”陆星遥语气坚定,“如果他们只想要快钱,那合作从一开始就错了。”

王小军点点头,收起合同:“我再去谈。对了,朱教授说,那批古籍明天可以看了,在博物馆的临时研究室。”

这是个好消息。但陆星遥心里沉甸甸的,还在想那道“未竟之宴”。

下午,他开始准备秋分的食材——虽然不知道要做什么,但按照时令,秋分该吃蟹、吃菊、饮酒。他去市场买了八只大闸蟹,公母各半,都是三两以上的规格;菊花选了杭白菊,不是观赏菊,是可食用的品种;酒是去年酿的桂花酒,正好满一年;姜醋要现调,镇江醋、姜末、白糖,比例要准。

准备过程中,他“感觉”到这些食材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张力——蟹性寒,姜性温;菊微苦,酒微甜;醋的酸,糖的甜,姜的辣……所有的味道都在对抗,又在融合。

就像秋分本身,阴阳抗衡,势均力敌。

当他把所有食材摆上案台时,系统的回溯开启了。

回溯:1941年,秋分,黄昏,上海法租界的一间公寓。

陆星遥“成为”了陆明璋,四十六岁。

公寓不大,但布置得雅致。客厅的桌上,已经摆好了宴席:八只蒸熟的大闸蟹红得耀眼,摆成菊花形状;一篮新鲜的黄菊花插在青瓷瓶里;一壶黄酒在热水里温着,酒香混合着菊香;姜醋碟摆在每人座位前。

宴席是为四个人准备的。

陆明璋自己,还有三位客人——都是文化界的友人,约好今晚小聚,借着秋分吃蟹,谈谈时局,说说心里话。

但已经过了约定时间半小时,一个人都没来。

陆明璋坐在桌边,没有动筷,只是静静地等。窗外的天色从黄昏转为深蓝,租界的路灯一盏盏亮起,远处传来电车叮当的声响。

七点,敲门声终于响起。

但进来的不是三位友人,而是一个年轻人——陆明璋的学徒,神色慌张。

“陆师傅,出事了!”学徒压低声音,“周先生在家被捕了!郑先生在来的路上被特务跟踪,绕路走了!李先生……他家人刚送来消息,说他今天下午突发心脏病,送医院了!”

陆明璋的手猛地握紧,指节发白。

“什么时候的事?”

“都是今天下午……几乎同时。”学徒的声音在颤抖,“像是……像是有预谋的。”

陆明璋闭上眼睛。良久,他睁开眼,看向桌上那桌精心准备的蟹宴。

蟹已经凉了。菊开始萎了。酒温过头了。

“您……您还等吗?”学徒问。

“等。”陆明璋说,“等到宵禁。”

他们真的等到了宵禁。租界的巡警开始敲梆子,提醒居民闭户。窗外最后一点人声也消失了,只有远处的犬吠,和更远处的、隐约的炮声——那是上海以外的战场,从未停歇。

三位友人终究没有来。

这桌秋分蟹宴,从将开未开,到彻底凉透。

“收了吧。”陆明璋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学徒开始收拾。蟹要剥开,肉剔出来,可以做蟹粉,不浪费。菊花可以晒干,泡茶。酒可以继续存着。

但在收拾的过程中,陆明璋做了一件奇怪的事。

他取来一张宣纸,一支毛笔,在纸上写下八个字:

“蟹已备,菊已开,酒尚温。”

然后他把这张纸,连同三只完整的蟹、三枝菊花、三杯酒,放在一个木盒里。

“埋了。”他对学徒说,“埋在后院的桂花树下。”

“埋……埋了?”学徒不解。

“嗯。”陆明璋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这场宴席,永远不会开了。那就让它完整地入土,成为一个念想。”

他顿了顿,声音很轻:“等将来太平了,如果有人挖出来,会知道——在1941年的秋分夜,有人准备了宴席,等人来。人没来,但那份准备的心意,还在。”

学徒似懂非懂,但还是照做了。

那晚之后,三位友人中,周先生再也没回来——后来得知,他被秘密处决了。郑先生辗转去了后方,再没回上海。李先生虽然救过来了,但半身不遂,无法出门。

一场秋分宴,四个人,散落天涯,生死两隔。

而那个木盒,真的埋在了桂花树下。

【回溯结束】

【领悟要点:1.有些约定注定无法完成2.‘未竟’不是失败,是时代的伤痕3.纪念的方式可以是埋葬完整】

陆星遥睁开眼时,泪水无声滑落。

他终于明白了“未竟之宴”的重量——那不是一道菜,是一个时代的缩影。在战乱年代,连一顿饭的约定都可能成为奢望。人散了,宴凉了,但那份“准备宴席”的心意,却以最悲壮的方式留存下来。

第二天上午,陆星遥去了杭州博物馆。

古籍研究室在博物馆地下,恒温恒湿。朱教授已经在等了,穿着白大褂,戴着手套,像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十二个樟木箱子摆在工作台上,箱盖已经打开。里面是一摞摞的线装书,纸张泛黄但完整,墨迹清晰。

“小心。”朱教授递给他手套,“这些都是无价之宝。”

陆星遥戴上手套,轻轻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封面是蓝布面,题签写着《宋时食珍·卷一》。翻开,内页是工整的楷书,记载着宋代宫廷和民间的饮食习俗。

但让他心跳加速的,是书页间夹着的一张便签——不是宋代的,是近代的钢笔字:

“此卷录汴京风物最详,可补正史之缺。明璋兄嘱余校注,然战事日紧,恐难完竣。若他日有人续之,幸甚。郑文渊,辛巳年秋。”

郑文渊。1941年秋。

正是回溯中那位未能赴宴的郑先生!

陆星遥的手在颤抖。他继续翻看其他书籍,又在好几本里发现了类似的便签,有些是郑文渊的,有些是其他人的笔迹——都是当年那群知识分子,在战火中坚持做的校注工作。

他们知道这些书的价值,知道文明不能断,所以在最危险的时候,还在做着最基础、最寂寞的考据工作。

而曾祖父陆明璋,是这些工作的组织者和支持者。

“陆师傅,你看这里。”朱教授指着另一本手稿的扉页。

那是一行更古老的毛笔字:

“靖康难后,余携此卷南渡。汴京已陷,旧味难寻。然味可失,法不可绝。藏之待太平。赵氏,绍兴八年。”

落款处,盖着一个小小的印章:“知味堂主”。

“这是……”陆星遥呼吸急促。

“这是‘知味堂’第一代主人的亲笔!”朱教授激动地说,“这批书,真的就是从汴梁皇宫抢救出来的!八百年前埋下的火种,八百年后……回家了!”

陆星遥抚摸着那行字,仿佛能感觉到八百年前那位赵主事写下这些字时的手温。靖康之变,北宋灭亡,他带着饮食典籍南渡,相信总有一天,文明会复兴。

八百年,多少次战乱,多少次迁徙,这批书竟然奇迹般地保存下来,从临安到上海,从上海到海外,现在又回来了。

而把它们串联起来的,是“知味”一脉一代代人的守护。

“朱教授,”陆星遥突然问,“这批书里……有没有关于‘未竟之宴’的记载?”

“未竟之宴?”朱教授想了想,“好像……有印象。你等等。”

他在书目检索系统里输入关键词,很快找到了:“在这里——《江南饮宴志·卷七》,里面专门有一章叫‘未竟之宴’,记载了几次历史上著名的、因为各种原因未能完成的宴席。”

陆星遥接过打印出来的目录。那一章里,记载了五个故事:

东晋王羲之的“兰亭续宴”——第一次兰亭集会后约定再聚,但因战乱未能实现。

唐代白居易的“晚晴宴”——约好友共赏晚晴,友人病逝,宴席永缺一人。

宋代苏轼的“赤壁夜宴”——第二次游赤壁时想复现前次盛况,但“客有吹洞箫者已逝,不复得也”。

明代文徵明的“拙政园菊宴”——园成之日邀友赏菊,友人在赴宴途中遇劫身亡。

清代袁枚的“随园蟹会”——秋分日邀三友食蟹,一友暴病,一友遭祸,一友远行,终未成席。

每一个故事,都是一场因为生死、离别、战乱而永远“未竟”的宴席。

而每一个故事后面,都有一段批注:

“宴可未竟,情不可绝。菜可凉透,心不可冷。故先贤每遇未竟之宴,必留一席,空杯箸,待未至之人。此非迷信,乃纪念——纪念那些未能完成的约定,未能尽兴的相聚,未能说出口的话。”

陆星遥读着这些字,想起回溯中曾祖父埋葬那场蟹宴的场景。

原来,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做法,是“知味”一脉八百年传承的仪式——用埋葬完整宴席的方式,纪念那些永远的遗憾。

秋分傍晚,陆星遥回到“知味轩”。

他没有做蟹宴,也没有请任何人。

只是一个人,在后院槐树下,摆了一张小桌。

桌上放着一只蟹(蒸熟的)、一枝菊花、一杯酒、一碟姜醋。

对面,摆着三副空碗筷,三个空酒杯。

然后他开始“吃”——很慢,一边吃一边对着空座位说话。

“郑先生,您校注的书,我看到了。您没完成的工作,我会继续。”

“周先生,您没能赴的宴,我替您吃了。您没能说的话,我替您记着。”

“李先生,您想见的朋友,我都替您见了。他们很好,后代都很好。”

秋风起,槐叶落。一片叶子飘下来,落在空酒杯里,像一声叹息。

陆星遥吃完蟹,喝完酒,把菊花花瓣撒在桌上。

然后他拿出一个木盒——不是埋,是放在店里最显眼的柜子上,里面装着今晚这场“一个人的宴席”的记录:一张照片,一段文字,还有那片落在酒杯里的槐叶。

盒子上刻着字:

“癸卯年秋分,祭1941年未竟之宴,及所有未能完成的约定。”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完全黑了。

他坐在黑暗的店里,没有开灯。

系统提示音在此时响起:

【任务‘秋分·未竟之宴’完成】

【达成效果:铭记与继续】

【评价:优+】

【奖励:时空感知(初级)-可感知食物所承载的时间厚度】

【解锁:厨艺第三境门槛突破】

【主线任务更新:请准备迎接‘知味’一脉完整传承】

新的能力涌入,这一次,陆星遥感到自己的感知彻底变了。

他能“感觉”到店里每一件老物件所承载的时间——那张八仙桌经历过多少次宴席的欢聚与离散,那把菜刀切割过多少代人的悲欢,那块匾额见证过多少岁月的流转。

他也能“感觉”到,自己刚刚完成了一场跨越八十二年的对话。

1941年的未竟之宴,在2023年的秋分夜,以另一种方式完成了。

菜谱第十四页,新的字迹浮现:

“辛巳年秋分宴,终未成席。然明璋埋盒于树下时,自语曰:‘宴可未竟,缘不可断。今日未聚,他日必聚。此生未聚,来生必聚。’”

“八十二载后,四代孙星遥独对空席,完此仪式。盒未埋而置明处,曰:‘让后来者知,有些宴席永远在等,有些人永远在念。’”

陆星遥合上菜谱,走到门口。

老街的秋分夜,安静而深沉。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透出温暖的灯光,有人影晃动,有笑语隐约。

那些平凡的、完整的、如期举行的宴席,是多么珍贵。

而那些未竟的、残缺的、永远在等待的宴席,又是多么沉重。

但正是这两者,构成了完整的人间。

有圆满,有遗憾。

有相聚,有别离。

有完成的约定,有永远的等待。

而“知味轩”要做的,就是把所有这些——无论圆满还是遗憾——都记住,都传递。

秋分了。

昼夜平分,阴阳抗衡。

但人心里的光,可以永远偏向温暖的那一边。

陆星遥转身回店,开灯。

灯光亮起的瞬间,他看见柜台上的木盒,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像在说:我在这里,我等着,我记着。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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