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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桂花劫

时空之味

白露前三日,夜里的风开始有了重量。

不是温度降了多少,是风中多了水汽——拂过皮肤时,能感觉到细微的、凉丝丝的湿意。清晨的老街,青石板路凝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梧桐叶尖挂着露珠,在晨光中闪着钻石般的光。巷子深处飘来若有若无的甜香,那是早开的桂树,迫不及待地泄露了秋天的秘密。

陆星遥站在“知味轩”后院,仰头看着那棵老槐树。槐花早已谢尽,但此刻,他鼻尖萦绕的却是另一种香气——来自记忆深处,来自回溯之中,来自八十年前那个白露清晨的桂花香。

菜谱第十三页在三天前就浮现了字迹:

白露·桂花酿

癸未年,白露,战火边缘

用料:金桂三斤、糯米五升、酒曲二两、山泉一瓮、陶坛三口

备注:烽火连天处,偷得半日闲。酿一坛秋色,待太平年。

癸未年,1943年。抗战最艰难的相持阶段。

用料简单,备注却沉重。“偷得半日闲”——在战火中酿一坛酒,这本身就是一种倔强的抵抗。用食物的芬芳,对抗硝烟的刺鼻;用时间的沉淀,对抗时代的破碎。

陆星遥已经准备好了大部分材料:糯米是吴老农送的新米,酒曲是从绍兴老字号求来的,山泉水在后院的陶瓮里镇着。唯独缺了金桂——不是普通的桂花,是“金桂”,花色金黄如蜜,香气浓烈持久,最适合酿酒。

老街的桂花还没到盛花期,要等至少一周。但白露就在后天。

正当他发愁时,沈墨老人拄着拐杖来了,手里提着一个竹篮,篮子上盖着青布。

“星遥,看看这个。”老人掀开布,里面是满满一篮金黄色的桂花——已经采摘下来的,花瓣饱满,香气扑鼻。

“沈爷爷,这……哪来的?老街的桂花还没开啊。”

沈墨在石凳上坐下,轻轻抚摸着篮中的桂花:“这是从南山采的。南山向阳,桂花开得早。我昨天让侄孙开车送我去的——人老了,爬不动山了,但在山脚下等着,让他们采。”

陆星遥愣住了:“您专门去采的?”

“不只是采。”沈墨的眼神变得悠远,“是去‘取’。这桂花……本来就该是‘知味轩’的。”

他慢慢讲述了一个陆星遥从未听过的故事。

1943年白露,南山深处的桂树林里,陆明璋和几个朋友——都是文化界的知识分子,在战火中避难至此——正在采摘桂花。他们带了糯米、酒曲、陶坛,要在山里酿一批“桂花酿”。

“不是为了喝。”沈墨说,“陆伯伯说,要酿三坛酒,埋在山里。一坛埋十年,庆祝抗战胜利;一坛埋二十年,庆祝建国;一坛埋三十年……他没说庆祝什么,只说‘到时候就知道了’。”

“后来呢?”陆星遥轻声问。

“后来酒酿好了,真的埋了三坛。但战事紧张,他们匆匆离开。陆伯伯只带走了一小包桂花,说‘留个念想’。”沈墨看着篮中的花,“这些年,我每年白露都去南山看看。那三坛酒……还在不在,我不知道。山变了,树老了,我找不到了。”

老人的手微微颤抖:“但这桂树林还在,桂花年年开。我想着,总有一天,‘知味轩’的后人会需要它。今年,等到了。”

陆星遥接过竹篮,桂花的香气浓烈得几乎有了质感,沉甸甸地压在手心。他能“感觉”到这香气中的记忆——不是他的记忆,是花的记忆,是那棵树记住了八十年前那群人的期盼。

“谢谢您,沈爷爷。”他说,“这桂花,我会好好用。”

沈墨摆摆手,站起身:“酒酿好了,给我留一口。我替陆伯伯尝尝,他期待的‘太平年’,我们等到了。”

老人离开后,陆星遥开始处理桂花。酿酒用的桂花不能洗,一洗香气就散了。要仔细挑拣,去掉花梗和杂质,只留完整的花瓣。这是个极其需要耐心的活计——三斤桂花,至少得挑拣两个时辰。

他坐在后院石桌旁,铺开竹匾,开始工作。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光斑在桂花上跳跃。手指翻飞间,系统回溯悄然开启。

回溯:1943年,白露,南山桂树林。

陆星遥“成为”了四十八岁的陆明璋。

地点不是厨房,是山林深处的一片空地。几棵老桂树正值盛花期,金黄色的花朵密密匝匝,香气浓得化不开。树下铺着油布,上面摊着刚采摘的桂花,几个中年人正在挑拣。

除了陆明璋,还有三个人:一位戴着眼镜的学者,姓郑,是历史教授;一位穿着长衫的画家,姓李,擅画花鸟;还有一位年轻些的,三十出头,是报社编辑,姓周。

四人都不说话,安静地挑着桂花。山林很静,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炮声——南山虽然偏僻,但仍能听到战线的动静。

“明璋,你说这酒埋下去,我们还能喝到吗?”郑教授突然开口,声音很轻。

陆明璋的手顿了顿:“能的。就算我们喝不到,总有人能喝到。”

“万一山被炸了呢?树被砍了呢?”李画家苦笑,“这年头,什么都保不住。”

“那就在心里埋一坛。”陆明璋继续挑花,“只要还有人记得,这坛酒就还在。”

周编辑抬起头,年轻的脸庞上有与年龄不符的沧桑:“陆师傅,我不懂。现在这光景,多少人吃不饱饭,我们却在这里摘花酿酒……是不是太……太不切实际了?”

这个问题很尖锐。陆明璋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说:“小周,你知道人为什么要吃饭吗?”

“为了活着。”

“那活着是为了什么?”

周编辑愣住了。

“如果活着只是为了喘气,那确实,摘花酿酒是奢侈。”陆明璋拈起一朵完整的金桂,对着阳光看,“但人活着,不只是为了喘气。是为了美,为了希望,为了相信——相信花还会开,酒还会香,春天还会来。”

他看向另外三人:“我们现在做的,不是酿酒,是埋下一颗种子。一颗‘相信’的种子。等将来,有人挖出这坛酒,喝一口,会知道——在最黑暗的年代,还有人相信美,相信未来。”

郑教授的眼圈红了:“说得对。文明不能断,美不能绝。我们守不住山河,至少守住这一坛秋色。”

挑完桂花,开始酿酒的正式工序。糯米要蒸熟,摊凉;桂花要一层糯米一层花地铺进陶坛;酒曲化在山泉水里,缓缓淋入;最后封坛,用黄泥密封。

三个陶坛,每个坛身上都用刀刻了字。

第一坛:“癸未年白露,待胜利日启。”

第二坛:“癸未年白露,待太平年启。”

第三坛:“癸未年白露,待有缘人启。”

埋酒的地点选在桂树林深处,一棵最老的桂花树下。四人挖了三个深坑,把坛子放进去,填土,压实,又在上面铺了落叶和石头做掩饰。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近黄昏。夕阳把整片桂树林染成金色,和地上的桂花融在一起,分不清哪是花,哪是光。

“该走了。”郑教授说,“再晚就赶不上最后一班渡船了。”

四人默默收拾东西。临走前,陆明璋从树上折了一小枝桂花,小心地用手帕包好。

“带回去,”他说,“让城里的人也闻闻,秋天还在,美还在。”

下山路上,周编辑突然说:“陆师傅,等我老了,要回来找这酒。”

“好。”陆明璋拍拍他的肩,“到时候,我们一起喝。”

但他们都知道,这可能是一个无法实现的约定。战火纷飞,生死难料。

【回溯结束】

【领悟要点:1.在绝境中创造美的勇气2.食物可以成为希望的载体3.有些约定跨越生死】

陆星遥睁开眼,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露水,还是泪水。

他面前的竹匾里,桂花已经挑拣完毕,金黄一片,香气袭人。阳光西斜,已经是下午了。

他继续酿酒工序。糯米蒸熟,摊凉,铺入陶坛——他准备了三个小坛子,不是埋,是放在店里,等待时间的转化。

一层糯米,一层桂花,再一层糯米,再一层桂花……动作很慢,很虔诚。每铺一层,他都在心里默念:这是为了1943年那群人的相信,为了沈墨老人八十年的等待,为了“知味轩”从未断绝的传承。

酒曲化入山泉水,淋入坛中。然后封坛,用黄泥密封——不是完全密封,留了细微的缝隙,让酒可以呼吸。

三个小坛子摆在柜台后的架子上,在“知味轩”那块老匾下面。像三个沉默的誓言。

傍晚时分,朱教授匆匆赶来,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陆师傅!重大发现!”他甚至忘了打招呼,“那批书!那批八百年的书!可能已经‘出土’了!”

陆星遥手中的酒坛差点滑落:“什么?”

“不是从土里挖出来,是从……海外回流!”朱教授喘着气,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资料,“你看这个——美国一个私人收藏家上个月去世,遗嘱里要把一批‘东方古籍’捐赠给中国的博物馆。清单刚公布,里面有十二箱饮食类典籍,描述和我们掌握的‘陆库’藏书高度吻合!”

陆星遥接过资料,手在颤抖。清单上列着:《宋时食珍》、《临安饮膳要录》、《江南蔬食谱》……都是“陆库”目录里记载的、以为已经失传的书。

“怎么会在美国?”

“可能是抗战时期流出海外的。”朱教授推了推眼镜,“那个收藏家的父亲是传教士,1930年代在中国,可能通过各种渠道收集了这批书。现在按照遗嘱,要完整归国。”

“归到哪里?”

“初步意向是……杭州博物馆。但对方有个条件——必须由专业的饮食文化研究机构接收和整理,不能只是锁在库房里。”朱教授看着陆星遥,“杭州博物馆联系了我,问我有没有合适的合作方。我第一个想到了‘知味轩’。”

陆星遥的心脏狂跳起来。绕了一大圈,那些书竟然以这种方式,要回家了。不是从土里挖出来,是从海外归来。

“但‘知味轩’不是研究机构……”

“可以成立啊!”朱教授激动地说,“‘知味文化公司’马上要成立了,完全可以下设一个饮食文化研究院。你是‘知味’一脉的传人,是最合适的负责人!”

“可是……”陆星遥看着柜台上那三个桂花酿的坛子,“我们连酿酒都要等三个月才能喝,研究八百年的古籍……”

“就是要慢!”朱教授握住他的手,“陆师傅,你想错了。这不是让你马上出成果,是让你‘养’这些书——就像你养一坛酒,慢慢来,等时间,等火候。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十年。重要的是,它们回家了,回到了该在的地方。”

陆星遥沉默了。他走到后院,看着那棵老槐树。槐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说:该接了。

是啊,1943年那群人埋下酒坛,相信总有一天有人会找到。

1937年曾祖父站在废墟前,相信总有一天文明会重光。

现在,轮到他了。

回到店里,他给王小军打了电话。

“王哥,和食味集团的合作,我同意了。但有一个新条件——合作产生的利润,要拿出一部分成立‘知味饮食文化基金会’,专门用于古籍研究和传统技艺传承。”

电话那头,王小军笑了:“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放心,合同里已经预留了文化基金的条款。另外,食味集团同意了我们的控股方案——他们只想搭上‘真传承’这趟车,不在乎谁开车。”

事情顺利得让人难以置信。

但陆星遥知道,这不是运气,是八十年、八百年积累下来的“信”字。信自己做的事有价值,信有人会懂,信时间会给出答案。

深夜,等所有人都离开后,陆星遥翻开菜谱。

第十三页“桂花酿”的记载下面,新的字迹浮现:

“癸未年白露,南山埋酒三坛。明璋归后,于店中复酿一坛,曰:‘此坛不埋,置于明处。让往来客官皆见——秋色可封,希望可存。’”

“后战事愈烈,南山三坛终未寻回。然店中那坛,存至胜利日,启之宴客。客问:‘此酒何名?’明璋答:‘未名,但饮之可知秋。’”

陆星遥读完,走到柜台前,看着那三个新酿的坛子。

他拿起笔,在坛身上写下字。

第一坛:“癸卯年白露,敬1943年的相信。”

第二坛:“癸卯年白露,敬八百年不绝的传承。”

第三坛:“癸卯年白露,待有缘人启。”

写罢,他想了想,又打开第三个坛子——不是完全打开,是掀起一条缝,往里加了一小枝今天新采的桂花。

然后重新封好。

有些约定,要等。

有些酒,要酿。

有些书,要读。

但最重要的是,相信——相信美会回来,文明会回来,秋天年年来,桂花年年开。

窗外,白露的夜凉如水。

月光洒在青石板路上,像铺了一层薄霜。

陆星遥锁好店门,没有立刻上楼。

他站在门口,看着老街沉睡的样子,看着远处零星亮着的灯火。

八十年前,曾祖父也站在这里,看着战火中的城市,怀里揣着一小枝南山桂花。

现在,他站在这里,看着和平年代的老街,柜台上摆着三坛新酿的桂花酒。

时代变了,但有些东西没变。

比如对美的相信。

比如对传承的执着。

比如这一缕,年年如期而至的桂花香。

白露了。

夜凉了。

但酒在坛中,慢慢发酵。

书在归途,慢慢回家。

人在路上,慢慢成长。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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