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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上旧木盒

时空之味

傍晚六点,本该是饭馆最热闹的时候。

陆星遥站在“知味轩”空荡荡的堂屋里,看着最后一张桌子上的灰尘在斜阳里飞舞。四张八仙桌,十六把老榆木椅子,一个用了三十年的杉木柜台——这就是曾祖父留下的全部家当。

不,还有头顶那块匾。

他抬起头,“知味轩”三个隶书大字已经斑驳,右下角被虫蛀了个小洞。据说这是曾祖父亲笔写的,民国二十三年开张时挂上的。近百年了。

手机震动,银行发来短信:“您的账户余额为127.44元。”

陆星遥苦笑。明天就该交下季度房租了,房东阿姨上周来转悠时欲言又止的眼神他还记得。其实不用她说,这条老街改造在即,隔壁两家铺子已经贴出转让告示。只是她大概不好意思直接赶走这个看着长大的孩子。

“知味轩”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地方。六岁在柜台后面捉迷藏,十岁第一次拿菜刀切伤手指,十五岁暑假在这里打工洗了整整两个月的碗。那时店里还有三个老师傅,早上五点就开始熬高汤,整条街都是香味。

后来老师傅们一个个退休、离开,父亲接手后勉强维持了十年。三年前父亲突发心梗去世,正在星级酒店当厨师的陆星遥匆匆回来,才发现老店早已外强中干。

他以为自己能救。

三年,他试过网红装修,试过融合菜,试过拍短视频,甚至试过卖预制菜。顾客来了又走,都说“味道不对”。哪里不对?他做的龙井虾仁比酒店里的更精致,文思豆腐能切得穿针,可那些老客尝一口就摇头。

“你爸在时不是这个味。”

到底是什么味?陆星遥想不通。他师从五星酒店行政总厨,拿过青年厨师大赛金奖,味觉测试是罕见的满分。凭什么说他做的菜“不对”?

上个月最后一位老师傅陈伯也走了,走前拍了拍他的肩:“星遥,手艺是好的,但做菜不只是手艺。”

他不懂。

现在他不用懂了。明天联系废品站,该卖的都卖掉。那块匾……或许可以留下来。

陆星遥从柜台底下拖出纸箱,开始收拾零碎。半包生粉、几瓶见底的调料、一沓泛黄的记账本。翻到最底下时,他的手碰到一个硬物——是个相框。

擦去灰尘,黑白照片上,年轻的曾祖父站在店门口,穿着长衫,笑容温和。身后“知味轩”的匾额崭新发亮。照片背面有一行褪色的小字:“癸酉年冬,新张吉日,愿此间知味,慰人间冷暖。”

癸酉年,1933年。

陆星遥的手指摩挲过那些字迹。他突然想起什么,抬头看向房梁。

老式建筑,梁木裸露。父亲说过,曾祖父有藏东西的习惯。

他搬来梯子——还是父亲当年用的那把,榫头有些松了。爬上去时,灰尘簌簌落下。梁木很宽,积着厚厚的灰。他用手电照着,一寸一寸摸索。

在正对大门的那根主梁背面,他摸到了一个凹槽。

手指探进去,触到一个木盒的边缘。很费力才取出来,盒子不大,比手掌略宽,紫檀木的,雕着简单的缠枝纹。没有锁,但盒盖卡得很紧。

陆星遥爬下梯子,把盒子放在柜台上。夕阳正从门缝照进来,落在盒子上,那些缠枝纹仿佛活了过来。

他深吸一口气,打开盒盖。

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本线装书。深蓝色的封面,没有题字。纸张已经泛黄发脆。

他小心翼翼翻开第一页。

墨字竖排,工整的楷书:

阳春面

民国二十二年,立冬,苏城

用料:高筋面粉三斤、碱水一钱、井水适量、猪油半两、青蒜一根、酱油两钱、盐少许

看起来很普通的食谱。但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阿秀每晨做此面,等阿良归。阿良终未归。”

陆星遥皱眉。这不像食谱,倒像日记。

他下意识地用手指触摸那行小字。

指尖触到纸面的瞬间,异变突生。

那些墨字突然泛起淡淡的金光,如同水波在纸上荡漾。陆星遥想要缩手,却发现手指像是被吸住了。紧接着,金光顺着他的手指蔓延上来,迅速笼罩全身。

视野开始模糊,柜台、桌椅、夕阳的光斑都在旋转。

一个冰冷的、分不清男女的声音在脑海中直接响起:

【检测到陆氏血脉,符合绑定条件】

【‘时空之味’系统激活】

【正在载入首道菜品‘阳春面’相关记忆...载入中...】

“等等,什么——”

陆星遥的话没说完,意识就被拽入了漩涡。

民国二十二年,立冬。苏城,深巷小院。

陆星遥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间狭小的厨房里。

不,不是“站”。他低头,看到一双属于女性的手,手指纤细但指节粗大,掌心有薄茧。身上穿着打着补丁的阴丹士林布旗袍,围着洗得发白的围裙。

他——或者说“她”——正在和面。

身体有自己的记忆。面粉倒在案板上,中间挖出小坑,碱水兑入井水,一点点倒入。手指开始揉搓,力道均匀,从外向内,将面粉与水融合。这双手知道该怎么用力,知道什么时候该加水,知道面团揉到什么程度才算“醒透了”。

陆星遥的意识像旁观者,又像参与者。他能感受到面粉在指尖的触感,能闻到碱水特有的微涩气味,能听到面团在案板上揉搓时发出的、有节奏的“噗噗”声。

但他也能“想”。这具身体的主人在想什么?

想今天码头会不会有活。

想米缸里还剩多少米。

想阿良走了多久了。

阿良。

这个名字浮现时,心里涌起一股温热的、酸涩的情绪。像是期盼,又像是担忧。

身体继续动作。揉好的面团用湿布盖着,醒两刻钟。这段时间里,“她”开始熬猪油——只有小小的一块肥膘,在铁锅里慢慢熬出油,油渣小心地捞出来,撒一点盐,用油纸包好。这是阿良最爱吃的零嘴。

陆星遥突然明白了:这不是食谱,这是某个人的一天,某个人的等待。

面团醒好了,开始擀面。长长的擀面杖在手里滚动,面团逐渐变成薄薄的一大片,对折,撒粉,再对折。然后提刀——一把老式的切面刀,刀身很重。

嚓、嚓、嚓。

刀刃贴着指节划过,面片变成粗细均匀的面条。动作娴熟得像是做过千百遍。

是的,就是千百遍。阿良去上海学艺三年,每月寄信回来。每封信的结尾都是:“等出师了,回来开个小面馆,你揉面,我煮面。”

于是她每天练习揉面、擀面、切面。想着他回来时,能做出最筋道的面条。

锅里的水开了,面条下锅。另一个小锅里,酱油、盐、一小勺猪油,冲入面汤化开。青蒜切成极细的末——阿良说,青蒜要切得细,才出香味。

面条捞起,入碗,浇汤,撒青蒜。最后在面条正中,放上那包油渣。

一碗阳春面,清汤白面,几点油星,碧绿蒜末。

简单到极致。

“她”把面端到堂屋的桌上,摆好筷子,然后坐在对面等。

从清晨等到日上三竿,等到面汤不再冒热气,等到面条开始发胀。

阿良没有回来。

门外传来邻居的脚步声,然后是压低的声音:“听说了吗?上海那边……打仗了……”

手里的筷子掉在地上。

陆星遥感觉到心脏的位置传来剧烈的绞痛,那不只是“她”的情绪,也混杂了他自己的——他想起父亲去世那天,自己正在厨房准备一道复杂的宴席菜,接到电话时,手里还握着雕花的萝卜花。

等待的人,终究没有等到。

【记忆片段结束】

【领悟要点:1.等待的滋味2.简单中的用心3.食物作为寄托】

【请复现‘阳春面’,达成‘慰藉’效果】

金光褪去,陆星遥发现自己还站在“知味轩”的柜台前,手按在菜谱上。

脸上凉凉的,他抬手一摸,是泪。

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老街的路灯刚刚亮起,昏黄的光透过玻璃门照进来。万籁俱寂,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电视的声音。

陆星遥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刚才还是纤细的女性的手,现在变回了他的——指节分明,手背有烫伤的旧疤,虎口有握刀磨出的茧子。

但他的感觉不一样了。

他好像知道该怎么和面了。不是酒店里用机器和面的那种知道,是手指记得该用多少力、手腕记得该怎么转的那种知道。

更重要的是,他知道那碗面为什么“简单”却“对”了。

因为它不只是一碗面。

它是某个清晨的等待,是油渣包好的疼爱,是三年里每一天的练习,是“你揉面,我煮面”的约定。所有的情感,都揉进了那团面里,切进了那些面条里,化进了那碗清汤里。

陆星遥从柜台后走出来,径直走向后厨。

厨房已经半个月没开火了,灶台冰冷。但他点亮灯,翻出角落里还剩的半袋面粉——是最普通的中筋粉,不是什么高档货。碱没有,用小苏打代替。猪油倒是有一罐,去年熬的,封得好好的。

他开始和面。

手触到面粉的瞬间,记忆自动浮现:水温要微烫,碱水要少,揉面要顺着一个方向……

他不再想着“要做一碗完美的面”,而是想着那个清晨,那个等待的女人,那个也许再也回不来的阿良。

面团在手中渐渐成型,光滑柔软。醒面的时候,他熬了一小勺猪油——只有一勺,因为记忆中只有那么一小块肥膘。油渣捞出来,撒盐,用烘焙纸包成小小的一包。

擀面时,他发现自己自然而然地用了记忆中那种手法:推、拉、转、折。面片薄如纸张,透光可见。

切面的刀是父亲留下的老式切面刀,很重。他握紧刀柄,刀刃贴着指节——嚓、嚓、嚓。

面条细而均匀,落在案板上像梳好的丝线。

烧水,下面,调汤。酱油只用几滴,盐一小撮,猪油半勺,冲入滚烫的面汤。青蒜从冰箱角落里找到半根,切得极细极细。

面条在沸水中翻滚,三沸三扬,捞起入碗,浇汤,撒青蒜末。最后,把那包小小的油渣放在面条正中央。

一碗阳春面成了。

清汤、白面、碧绿蒜末、几点油花。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陆星遥把面端到堂屋的桌上,摆好筷子。他没有坐下,只是站在桌边看着。

热气袅袅上升,在灯光下盘旋,带着猪油和青蒜混合的、质朴的香气。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一个年轻女孩从玻璃门外走过,背着双肩包,脚步疲惫。她走出几步,突然停住,转过身,鼻子轻轻抽动。

她的目光穿过玻璃门,落在堂屋桌上那碗冒着热气的面上。

犹豫了几秒,她推开了门。

门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那是父亲装的,说“客人来了要有声响迎接”。

女孩站在门口,有些局促:“那个……还在营业吗?我闻到好香……”

陆星遥看着桌上那碗面,又看看女孩疲惫却带着期待的眼睛。

他想起记忆里那个等待的清晨,想起那个空摆着面的桌子。

“营业。”他说,声音有点哑,“请坐。”

女孩在靠门的位置坐下,陆星遥把那碗面端到她面前。

“只有这个,可以吗?”

“可以可以。”女孩忙不迭点头,从包里拿出手机准备扫码,“多少钱?”

“看着给吧。”

女孩愣了愣,但还是扫了柜台上的二维码。她拿起筷子,看着那碗简单到极致的面,似乎有些迟疑,但香气诱人,她还是夹起一筷子,吹了吹,送入口中。

陆星遥看着她。

女孩咀嚼的动作突然顿住了。

她低下头,肩膀开始轻微地颤抖。然后,大颗的眼泪砸进面汤里。

“对不起……”她哽咽着,“我、我只是……今天好累……加班到这时候……男朋友说分手……我妈又打电话催我回家……”

她一边哭一边吃,面汤混着眼泪,大口大口地吃着。

“这个面……好像我外婆做的……她去年走了……我好久没回家了……”

陆星遥静静地站着,没有安慰,也没有询问。他只是看着那碗面,看着女孩的眼泪,看着热气在灯光里上升。

他想,他有点明白陈伯那句话了。

做菜不只是手艺。

女孩吃完最后一口面,连汤都喝光了。她擦干眼泪,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一百元,放在桌上。

“不用找。”她站起来,眼睛还红着,但脸上有了点笑意,“谢谢……真的。这碗面,救了我今晚。”

她推门离开,铜铃又响了。

陆星遥拿起那张纸币,走到柜台后,准备放进抽屉。

手机震动。

不是短信,是菜谱。

他翻开,第一页“阳春面”下面,那行小字发生了变化:

“阿秀每晨做此面,等阿良归。阿良终未归。”

在这行字下面,浮现出新的墨迹:

“今夕有人食此面,慰风尘,暖孤心。此味已传,遗憾稍平。”

紧接着,那冰冷的系统音再次响起:

【首道菜品‘阳春面’复现成功】

【达成效果:慰藉】

【评价:良】

【奖励:基础味觉提升(初级)】

【新任务触发:请在24小时内,制作‘送别饺子’,为即将远行的人送上祝福】

一股暖流突然从心脏位置涌向四肢百骸,最后汇聚在舌尖。

陆星遥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世界不一样了。

他能尝到空气中残留的面粉粉尘的细微甜味,能分辨出猪油香气里不同层次的脂肪气息,能感觉到青蒜辛辣后那一丝回甘。甚至能“尝”到刚才女孩眼泪里的咸涩——不是真的尝到,是想象出的味道与记忆中的咸味共鸣。

他走到门口,看向老街。

路灯昏黄,几家店铺还亮着灯。远处有狗叫声,有电视声,有母亲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

往常他觉得这条老街陈旧、破败、没有希望。

但现在,他突然“尝”到了这条街的味道——木头老房子在夜晚散发的微潮气息、隔壁茶馆飘出的淡淡茶香、青石板缝里苔藓的湿润气味、还有家家户户窗户里透出的、各不相同的人间烟火气。

复杂、丰富、生动。

陆星遥转身回到店里,没有关灯。

他拿起那张一百元,看了很久,然后小心地放进抽屉。

抽屉里,那张曾祖父的照片还摆在最上面。黑白照片上的年轻人温和地笑着。

陆星遥也笑了,很轻。

“曾祖父,”他对着照片说,“‘知味轩’……再开一天试试。”

他锁好门,但没有拉下卷帘门——这是老规矩,不拉门,就表示明天还开张。

走上二楼自己住的小房间前,他回头看了一眼。

堂屋的灯还亮着,照在那块斑驳的匾额上。“知味轩”三个字在光里显得温暖。

窗外,老街沉入夜色。

而一碗面的热气,才刚刚开始升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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