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只剩下电视广告喧闹的背景音，以及三个人陡然变得粗重起来的呼吸声。
“你……”养父喉咙发干，像是被砂纸磨过，“你说什么？”
棕色头发的少年转回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已经不一样了。
“我要去试试。”他重复道，每个字都像是在灼烧自己的喉咙，“我必须去。”
这不是商量。
这是一个通知。
养母的手还僵在半空，听到儿子的话，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来，又急切地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因为焦急而微微发颤：
“云娃子，你莫嫌妈啰嗦，你晓不晓得那是个啥子行当？”她扳着手指，语速快得像在数落，又像在哀求，“你以为就是电视头拍的那两下？风光？妈打听过！”
她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说一件极其恐怖的事： “异技师，那不是考个试、领个证就能当的！是要去‘那个地方’签生死状的！训练要脱几层皮，出任务是真刀真枪跟那些怪物、跟发了疯的人拼命！新闻不会报，妈听隔壁张婶她侄儿说过，他们单位有个娃，去年去的，三个月……人就没了，连个全尸都没找回来，就说‘因公殉职’，抚恤金都没多少！”
养父重重叹了口气，接过话头，声音沉得像坠了铅：“你妈说的难听，但是实话。那碗饭，不是我们这种平头老百姓吃得起的。里头关系也复杂，没背景，死了都没人记得。我们老了，就指望你……”
“——但我愿意赌。”
暮云的声音打断了父亲的话。
他抬起头，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愧疚和心疼还在，但底下却像有熔岩在翻滚。他听进去了母亲的每一个字，那些危险和牺牲非但没有吓退他，反而像汽油，浇在了他心头那把沉寂已久的野火上。
“妈，你说的那些，我都想过。”他的声音很轻，却很稳，“我想过会受伤，想过可能一辈子都只是个跑腿的，甚至想过……”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那句在心底盘旋了无数个日夜，却从未敢说出口的话，终于在这个绝望与渴望交织的夜晚，挣脱了束缚：
“甚至想过，可能哪次任务……就回不来了。”
养母倒吸一口凉气，手指冰凉。
暮云看着父母瞬间惨白的脸，心脏抽痛，但话已出口，他只能继续说下去，仿佛不一次性说完，就再也没勇气：
“但是，爸，妈，如果我因为害怕这些，就缩在屋里，像今天这样，连个高中都考不上，然后找个不痛不痒的活路，庸庸碌碌过一辈子，等到七老八十躺到床上，想起今天……我会后悔。”
他的目光投向已经播完新闻、正在放广告的电视屏幕。
“我不想后悔。我就想……像他那样，哪怕只有一次，真真正正地、用我自己的本事，去做到点什么。去保护点什么。”
他收回目光，看向养育他、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父母，眼神清澈得近乎残忍：
“所以，就算真的回不来，也没得啥子。只要我做成过，只要我像他那样强过……我就觉得，值了。”
“值你妈个铲铲！！！”
养父猛地站起来，胸膛剧烈起伏，那根断了的烟被他狠狠摔在地上！他脸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暴起，指着暮云的鼻子，手指都在抖：
“老子看你是今天没考好，把脑壳考坏了！尽说些混账话！值了？人命在你眼里就值这么轻飘飘两个字？老子和你妈把你从人贩子手里头抢回来，省吃俭用供你读书，是让你去‘值了’的？！你对不起我们！你更对不起你自己！”
养母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捶打暮云的背，一边哭骂： “背时的！讨债的！你个没良心的！你想逼死你妈老汉儿是不是？！我们造了啥子孽哦……养出你这么个一根筋的倔驴！不准去！你想都莫想！从今天起，你给我好好在屋头待着，哪儿都不准去！”
哭骂声，怒吼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暮云承受着这一切，背被打得生疼，父亲的怒吼震耳欲聋。他没有辩解，也没有躲闪，只是重新低下了头，黑发垂落，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
只有那放在身侧、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手，和那无论如何责骂捶打，都未曾弯曲半分的脊梁，在无声地、固执地宣告着他的决定。
这个家，在这个夜晚，被一道来自远方的蓝色光影，劈开了一道深深的、难以弥合的裂缝。
而在此时，城市的另一边，一座看似废弃的工厂依旧亮着灯。
“哔——识别成功！「十一工坊」成员「第五·堂」，欢迎回家！”
机械门自动向两边移动，堂步入其中，看着内部截然不同的世界——这是一个生产战斗机器人的小工坊，里面充斥着机械运转声，还有淡淡的机油和能量液的味道。
“堂哥！回来啦！”
一道紫色的身影从二楼平台直接跃下，轻盈落地。她凑到堂身边，蓝紫色的大眼睛眨巴着。
“今天的怪物长啥样？帅不帅？哦不对，凶不凶？还有还有，有没有遇到什么有趣的……呃，人类？帅哥美女？”
堂脚步未停，径直朝工坊深处走去，只丢下两个冰冷的字：“没有。”
“嘁——堂哥还是一如既往的高冷……”
这个叫狸的女孩瘪瘪嘴，但随即又笑嘻嘻地跟上，“不过我喜欢！高冷男神范儿！堂哥，以后出任务要是看见合我眼缘的帅哥，记得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呗！”
堂头也没回，对她的聒噪置若罔闻，推开最里面那扇标注着精密符文的房门。
房间内灯火通明，更像一个高科技实验室与古典工作室的结合体。
一个灰色长发、蓝色眼眸的女子，正专注地操作着悬浮的光学工具，将一块散发着微光的精密部件，安装在一只结构复杂的机械臂上。
“母亲。”
堂微微低头，叫了一声这位女子。
那是堂的创造者——纳十一，相传「十一工坊」中的前两个字就取于她的名字。
听到堂的声音，纳十一“嗯”了一声，没有抬头，只是用眼神朝旁边一把空椅子示意了一下。
堂安静地走到椅子边坐下，脊背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姿态标准得像在待机。坐了几秒，他起身，走到旁边的恒温控制台，接了一杯温度适宜的水，轻轻放在纳十一手边不远不近、不会干扰她工作却又触手可及的位置。
纳十一瞥了一眼水杯，嘴角似乎有极细微的上扬，声音温和：“好孩子。”
堂再次坐下，恢复待机姿势。
直到将那枚关键部件完美嵌入，纳十一才停下手，舒展了一下手指，看向堂：“这次任务怎么样？”
“F级变异地蜥，力量型，弱点是颚下与能量节点。已清除。”堂的回答如同任务报告。
“F级……幸好你去的快。”纳十一调出另一个悬浮屏，上面显示着事发地点的粗略扫描图，“再晚几分钟，那五个人就真成了它的夜宵了。”
“嗯。”堂表示确认。
纳十一将屏幕画面切换，密密麻麻的任务列表呈现出来，来自不同渠道，标注着等级、地点和简要描述。“堂，”她的声音认真了些，“我们来到地球的初衷，你没忘记吧？”
“历练。学习。融入。并在必要时，提供有限的‘清洁’服务。”堂流畅地回答，像背诵核心指令。
“没错。”纳十一的手指划过一些任务，“这些，是你们成长必需的‘课程’。战斗技巧、能量运用、环境判断……还有，”
她看向堂，“与这里智慧生命——人类的相处。你在地球诞生也有六年了，作为最早拥有成熟情感模块的变种，你和人类接触的时间不比狸和朔少。为什么在‘交流’这一项上，始终没有显著进展？你看朔，他现在已经能自然地和街角便利店的老板聊十分钟的天气和打折商品了。”
一直安静当模特的朔适时地抬起头，对纳十一露出一个略带腼腆但非常自然的微笑：“妈，我正在努力适应。对吧，狸妹妹？”他又看向门口探头探脑的狸。
“对对对！”狸立刻蹦进来，指着朔，“妈你忘了？上次去采购，那个卖零件的大叔还说朔哥‘小伙儿挺精神，跟真人没啥两样了’！”她模仿着大叔的语气，惟妙惟肖。
纳十一忍不住轻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这时，堂开口了，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却打断了这略显轻松的氛围：“母亲。”
纳十一看向他。
“我过来，是为了接下一个任务。”堂的目光落在悬浮的任务列表上。
“适当的休息和社交也是‘历练’的一部分。”纳十一温和地劝道，“偶尔停下来，分析数据，观察生活，不是坏事。”
“战斗数据需要更新。F级目标无法提供有效压力。”堂的逻辑清晰直接，“我需要更具挑战性的目标来测试性能极限，优化战斗协议。我请求承接更高级别任务，A级，或者S级。”
旁边的狸夸张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圆，手里的平板都差点掉了。
“哇哦……堂哥，你杀疯了啊？”她缩缩脖子，继续低头玩平板上的游戏。
纳十一重新审视任务列表，手指停留片刻。
“好吧。C-1734号任务，清理工业废水处理区滋生的‘腐蚀粘液怪’，初步判定为C级，具有一定环境适应性和分裂风险。这个任务，堂，你明天去试试。”
“C级……”堂似乎对等级仍有不满，但最终接受了指令，“明白。任务目标：彻底清除粘液怪，最小化环境二次污染。接受。”
房门关上后，狸才长长吐了口气，走到朔旁边，戳了戳他新装的机械臂：“咱哥这性子……真是没救了。明明都是‘有情感的战斗机器人变种’这条生产线下来的，怎么他就跟点了全加‘战斗’和‘沉默’的技能树似的？社交技能完全忘点了嘛！真搞不懂……”
朔活动了一下新手臂，温和地笑了笑：“堂有他自己的‘程序’和‘节奏’。咱妈不是说了吗，我们都需要时间，去找到自己与这个世界最舒服的相处方式。”
纳十一没有加入讨论，只是重新调出了堂的战斗记录和情感波动数据曲线，目光落在那些冰冷峰值和异常平静的区间上，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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