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脚如麻,客店灯昏。
鲁智深一脚勾拢破门,权当掩风。火盆重新点起,湿柴噼啪,映得破壁人影摇晃。我抱膝坐在门槛旁,青袍滴水,白蜡棍倚在臂边,像一条警戒的蛇。
和尚把禅杖往柱旁一靠,卸了酒葫芦,先灌两口,才抬下巴问:
“小郎,家在何处?缘何孤身到此?”
我垂眼,心知再编“流落军户”难取信于他,索性深吸一气,抱拳正声:
“回鲁大哥,小弟……其实无家可归。我来自千年之后,中原江山已换数代,大宋也在史册里翻过篇。至于此处——”我苦笑,“连降落的资格都没有,若不是大哥一脚踹开门,我已成刀下肉馅。”
火舌“啪”地炸响。鲁智深愣住,半晌哈哈一笑:
“好个滑舌小郎!千年之后?你怎不说自天上跳下!”
我早料他不信,抬腕解开湿布,露出那枚“般若”朱印,仍微微发烫。指痕抹过,血色透红,像一瓣铁莲花嵌在皮肤。我递到他眼前:
“此物随我同来。昨日木雕刺血,今朝便到北宋。大哥若嫌荒诞,权当听书。”
说罢,又抬手解开发带,让雨水顺着鬓角落下——灯火里,颈项线条与微隆胸口再无可遮。我声音放低,却字字清晰:
“况且,我并非男儿。女儿身,蒋霖,年二十,史书堆里熟读过‘鲁提辖三拳救金老’,也记得‘醉拔垂杨柳’。我最敬佩的,便是大哥这般行侠仗义、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豪杰!”
屋内一时静得只闻雨。鲁智深瞪圆豹眼,上下打量,从发梢到湿透的靴尖,忽地一拍大腿,声如闷鼓:
“娘哎!佛爷竟被个小娘子骗过眼!”
他急得团团转,抓起禅杖又放下,竟有几分手足无措,末了一把抄起僧袍外襟,兜头盖在我肩上,嘴里嘟囔:“雨水凉,女儿家怎禁得!”见我抬眼偷笑,他才停步,干咳一声,故作凶相:
“女儿也罢,小郎也罢!既唤我一声大哥,便护你到底。只是——”他压低声音,“女儿身份,少在外人前露眼,省得添祸。”
我裹紧僧袍,心里一暖,还未开口,他已提起葫芦,再饮一大口,似压惊又似壮怀:
“你说你知道俺?那便讲讲,佛爷往后有何造化?”
火光摇曳,我拣要紧处低声道来:镇关西、五台山、野猪林……当说到“林冲”二字,他眉峰陡立:
“林教头?你识得林兄下落?”
“不仅识得,还知他此刻正被高俅父子逼入死路。”我凝视他,“大哥若去沧州,风雪里可救他一命;亦可救他娘子于火坑。”
鲁智深沉默片刻,猛地起身,禅杖“当啷”顿地:
“既然天意遣你来报信,佛爷便走一遭!蒋家小妹——”他第一次用女儿称呼,声音却如铁石,“你随我同行,路上再细说。林冲是我旧友,他的事,便是我的事!”
雨声渐歇,天边泛起蟹壳青。我拄棍起身,朝他深施一礼:
“小妹求之不得。此后山高水长,蒋霖生死,凭大哥杖下!”
两条影子破门而出,一条魁梧如塔,一条纤细如枪,并肩踏入黎明未至的黑暗。远方,沧州风雪尚在酝酿;而故事,已拐入新的岔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