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驿馆的油灯亮了一夜。
裴清坐在桌前,面前摊着北境的地形图、屯田记录、还有昨夜赵锐匆匆呈上的“山匪清剿简报”。简报写得很漂亮,词句工整,逻辑严密,但字里行间透着一种刻意的周全——太周全了,反而不像边军粗人写的。
窗外天色渐明,第一缕灰白的光透进窗棂。
“相爷,赵都尉求见。”门外护卫低声道。
裴清抬眼:“让他进来。”
赵锐一身轻甲,风尘仆仆,进门便单膝跪地:“末将已派人搜山,未发现山匪踪迹,请相爷责罚。”
“责罚什么?”裴清淡声道,“山匪狡猾,来去无踪,赵都尉已尽力。”
赵锐抬头,年轻的面庞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惭愧:“是末将无能。但请相爷放心,末将已加派人手,定保相爷在北境期间万无一失。”
“有心了。”裴清合上简报,“赵都尉在任多久了?”
“两年有余。”
“此前在何处任职?”
“在西北大营,后调至北境戍边。”赵锐答得流利,“家父曾在京中任职,与苏……与已故的苏侍郎有些交情,所以末将对苏家一事,也深表惋惜。”
这话接得自然,但“惋惜”二字用得刻意。裴清看他一眼:“赵都尉认识苏家人?”
“只幼时见过苏小姐一面,那时她还小。”赵锐顿了顿,“后来苏家出事,家父也曾设法周旋,但人微言轻……”
他说得诚恳,眼中却没什么真情实感。裴清没追问,只道:“你昨日来得及时。”
“屯田监守吴大人急报,末将不敢耽搁。”
“吴监守……”裴清指尖敲了敲桌面,“他倒是尽责。”
门外传来脚步声,护卫又报:“相爷,吴监守求见。”
赵锐起身:“末将告退。”
两人在门口擦肩,吴监守缩着脖子进来,脸上堆满笑,眼底却藏着不安:“相爷,下官……下官来请罪。”
“何罪之有?”
“昨日相爷去老鹰山遇险,是下官疏忽,未及时提醒相爷那处不太平……”吴监守抹了抹额头的汗,“但下官已报知赵都尉,万幸相爷无恙……”
裴清静静看着他。吴监守的汗越擦越多,袖子都湿了一片。
“吴大人,”裴清忽然道,“你在北境几年了?”
“十、十年了。”
“十年,对屯田事务想必了如指掌。”
“不敢,只是尽分内之责……”
“那你可知,”裴清声音微沉,“老鹰山的硝石矿,朝廷早有禁令,私采者斩?”
吴监守腿一软,差点跪倒:“相、相爷明鉴!下官……下官不知什么硝石矿啊!那地方偏僻,下官平日也少去……”
“少去?”裴清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推到他面前,“这是近三年屯田区采购的硫磺、木炭记录,数量远超寻常所需。吴大人,屯田要这么多硫磺木炭做什么?”
纸上是清秀的小楷,是裴清昨夜凭记忆默写出的药铺老者所述。吴监守盯着那字,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灰。
“这、这是……”
“本相再问一次,”裴清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苏家在屯田区,到底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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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辰,河滩边的土屋里,苏晚晴正对着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二十出头,皮肤黝黑,一身粗布短打,但站姿笔直,眼神锐利——正是昨夜老鹰山上那个蒙面人。
“阿武,”苏晚晴声音很轻,“你把昨天的事,再说一遍。”
阿武低声复述,从发现马车,到裴清问硝石,再到赵锐带兵出现。说完,他补充道:“小姐,那个赵都尉来得太巧,不像是碰巧路过。”
苏晚晴沉默。晨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在她脸上,映出眼底的疲惫。
“硝洞那边,都清理干净了?”
“按您的吩咐,能搬的都搬走了,洞口也做了伪装。”阿武道,“但裴相既然起了疑心,恐怕瞒不了多久。”
“不需要太久。”苏晚晴走到墙边,揭开一块松动的土砖,从里面取出一个油布包,“只要再三个月。”
油布包里是一张更详细的舆图,上面用朱砂标注着几个点:老鹰山硝洞,西山坳营地,还有河滩下游一处隐秘的河湾。
“三个月后春汛,河水上涨,我们囤的木材就能顺流而下,送到河湾。”苏晚晴的手指划过舆图,“铁匠和工匠都已经就位,只要材料齐全,三个月,足够造出第一批兵器。”
阿武看着舆图,眼中闪过狂热的光:“小姐,咱们等了八年,终于……”
“别高兴太早。”苏晚晴收起舆图,“裴清不是傻子,赵锐也不是善茬。昨天的事,说明我们内部有人走漏风声。”
“您是说……”
“知道老鹰山硝洞的人不多,知道我们昨晚有行动的人更少。”苏晚晴目光锐利,“查。从今天起,所有人只进不出,行动全部暂停。等风头过了再说。”
阿武点头:“是。那裴相那边……”
“他那边我来应付。”苏晚晴走到窗边,望向驿馆方向,“他还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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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午时刚过,马车又停在土屋外。
这次裴清没带随从,独自一人走进院子。周嬷嬷正在晾衣裳,见他来了,手一抖,衣裳掉在地上。
“裴、裴相……”
“嬷嬷不必紧张。”裴清弯腰捡起衣裳,递还给她,“我来找晚晴说几句话。”
屋门开了,苏晚晴站在门口。她换了件干净的粗布衣,头发梳得整齐,脸上没什么表情。
“裴相有何贵干?”
“想请你带我去看看河滩的田地。”裴清道,“听说你们改良盐碱地颇有心得,本相想学学,或许能推广至其他屯区。”
话说得冠冕堂皇,苏晚晴盯着他看了片刻,最终点头:“好。”
两人前一后走出院子,沿着河滩向东。正午的日头有些烈,照在河面上,泛着粼粼的光。
一路无言。走到田边时,苏晚晴停下,指着沟渠:“就是这样挖的,排水,再掺腐土。”
裴清没看沟渠,却看向她:“昨晚我去老鹰山了。”
苏晚晴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
“遇到一伙山匪,”裴清继续道,“但那些山匪,不太像山匪。”
“裴相说笑了,山匪还能有假的?”
“他们用的兵器是军中制式,行动有章法,而且……”裴清转身,面对她,“他们知道硝石矿。”
河风拂过,吹起苏晚晴额前的碎发。她没躲开裴清的目光,反而笑了:“裴相告诉我这些做什么?我一个流犯,哪懂什么兵器、什么硝石矿。”
“你懂。”裴清声音很轻,“你比谁都懂。”
两人对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较量。远处传来屯民劳作的号子声,衬得这里更加安静。
良久,苏晚晴别开眼:“裴清,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裴清走近一步,距离近到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味,“你不必一个人扛着。”
苏晚晴猛地抬眼。
“八年前你逼我走,是不想拖累我。”裴清看着她,眼中没有试探,只有一种近乎笃定的清明,“现在我已站在能帮你的位置,你为何还要推开?”
风吹过田野,卷起尘土。苏晚晴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有那么一瞬间,裴清以为她会说真话。
但她最终只是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
“裴相想多了。”她声音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事实,“我推开你,是因为我厌你。当年如此,现在也如此。”
话说得斩钉截铁,但她的左手小指,又在颤抖。
裴清看了她片刻,忽然道:“那你告诉我,河滩下游的河湾,你们囤那么多木材做什么?”
苏晚晴瞳孔骤缩。
“还有西山坳,那几十个‘染了时疫需要隔离’的青壮,病好了吗?”裴清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字字如刀,“需要我继续往下说吗?硝石,硫磺,铁矿石,自制的兵器,私训的人手——”
“够了!”苏晚晴打断他,脸色苍白,“你……你都知道了?”
“猜的。”裴清道,“但看你的反应,我猜对了。”
苏晚晴盯着他,眼中闪过愤怒、恐慌,最后凝成一种近乎绝望的冷静:“所以呢?裴相是要拿我去邀功,还是现在就杀了我?”
“我要帮你。”
“帮我?”苏晚晴像是听见什么笑话,“帮我什么?帮我把这谋逆的罪名坐实?帮我苏家满门抄斩?”
“晚晴——”
“别叫我!”她后退几步,声音发颤,“裴清,你以为你是在帮我?你是在害我!八年前我费尽心思把你推开,就是不想你卷进来!现在你倒好,自己往里跳,还拉着我一起跳!”
她喘了口气,眼中浮起泪光,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是,我是在囤兵,是在练兵,是想造反。怎么了?这个朝廷冤枉我苏家,害我父兄,我不该反吗?”
终于说出来了。
这八个字压在心底八年,此刻说出来,竟有种诡异的轻松。但紧接着是更深的恐惧——她说了,裴清知道了,那苏家,那些跟着她的人,全都完了。
她等着裴清变脸,等着他喊人来抓她。
但裴清只是静静看着她,然后说:“我知道。”
“你知道?”
“我知道苏家是被冤枉的。”裴清道,“这八年,我查过当年的案卷。所谓的结党营私,不过是苏大人不肯党附;所谓的贪墨军饷,不过是有人做局陷害。”
苏晚晴怔住。
“我还知道,当年苏家其实有机会逃。”裴清继续道,“但你父亲选择认罪流放,为什么?因为他不逃,苏家还能留条活路;他逃了,皇帝就有理由赶尽杀绝。”
风停了,田野一片死寂。苏晚晴看着裴清,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三年前。”裴清道,“那时我刚入阁,有机会调阅密档。”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来救你?”裴清苦笑,“因为那时我还不够强。因为我知道,你父亲选择流放,不只是为了保命,更是为了——”
“为了什么?”苏晚晴的声音很轻。
裴清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为了给你争取时间,让你有机会做你现在在做的事。”
苏晚晴后退一步,靠在了田边的土埂上。她盯着裴清,像要从他脸上找出说谎的痕迹。
但没有。他的眼神坦荡,平静,还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理解。
“你不惊讶?”她问。
“我为什么要惊讶?”裴清反问,“你从来就不是那种认命的人。八年前我就知道。”
他走近她,这一次,苏晚晴没有躲。
“晚晴,我不是来阻止你的。”裴清的声音低下来,像在说一个秘密,“我是来告诉你,你不必一个人做这些。”
苏晚晴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远处号子声又响起,久到日头偏西,在河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最终,她摇头:“不。”
“不?”
“我不能让你卷进来。”苏晚晴站直身体,又恢复了那种拒人千里的冷静,“裴清,你现在是宰相,是皇帝的肱骨之臣。你帮我,就是背叛朝廷,就是自毁前程。”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苏晚晴笑了,笑里带着苦涩,“裴清,你走到今天不容易。我不要你为我毁掉这一切。”
“是我自己选择的。”裴清道,“八年前你替我选了,现在,该我自己选了。”
两人又陷入沉默。夕阳西下,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叠在田埂上。
最终,苏晚晴轻声道:“裴清,你走吧。今天的话,我就当没听过。你也没来过。”
她转身要走,裴清拉住她的手腕。
“晚晴,你听我说——”
话没说完,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两人同时转头,看见一队官兵正朝这边奔来。为首的是赵锐,马鞍旁挂着刀,面色冷峻。
苏晚晴脸色一变,猛地甩开裴清的手。
但已经晚了。
赵锐在田边勒马,目光扫过两人,最后落在裴清身上:“裴相,末将接到密报,说河滩一带有流犯私会外人,图谋不轨。”他的视线转向苏晚晴,眼神锐利如鹰,“苏小姐,请跟末将走一趟。”
苏晚晴站在原地,没动。她看向裴清,眼中没有求助,只有一种近乎悲凉的平静。
仿佛在说:看,我说过,你会害了我。
裴清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
“赵都尉,”他的声音恢复了宰相的威严,“苏小姐是本相请来问话的,关于屯田改良之事。何来私会?何来图谋不轨?”
赵锐盯着他:“裴相,此事——”
“此事本相自会向陛下禀报。”裴清打断他,“赵都尉若无事,可以回了。”
两人对视,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较量。赵锐的手按在刀柄上,裴清却只是负手而立,目光平静。
良久,赵锐松开刀柄,抱拳:“是末将唐突。告退。”
他调转马头,带着人马离去,马蹄声渐远。
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田野陷入昏暗。
苏晚晴看着裴清:“你护得了我一时,护不了一世。”
“那就护一世。”裴清转身看她,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坚决,“晚晴,从今天起,你的路,我陪你走。”
暮色四合,河风渐冷。
苏晚晴看着眼前的男人,这个她曾以为温吞、软弱、需要她保护的书生,此刻站在暮色里,像一堵墙,挡住了所有风雨。
她忽然觉得,也许八年前,她看错了他。
也许,从来都是她看错了他。
“裴清,”她轻声道,声音在风里飘散,“这条路,很难。”
“我知道。”
“可能会死。”
“我知道。”
“你确定?”
裴清看着她,忽然笑了。那是苏晚晴从未见过的笑,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八年前你签和离书时,我就该告诉你。”他说,“我裴清这辈子,认定的事,认定的人,从不回头。”
夜色彻底降临,远处屯田区亮起点点灯火。
而在更远的山林深处,阿武正带着几个人,将最后一批硝石转移。他们动作很快,悄无声息,像一群夜行的鬼魅。
山下的驿馆里,赵锐正在写信。信写得很短,只有一行字:裴清已知情,苏家谋逆属实,请示下。
信写好,他用火漆封了,交给亲信:“连夜送出,务必亲自交到京城。”
亲信接过信,消失在夜色中。
赵锐走到窗边,望向河滩方向。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知道,那里正酝酿着一场风暴。
一场足以改变整个大周的风暴。
而他,要在这场风暴中,做出选择。
夜色深沉,星月无光。
北境的风,越来越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