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入秋的风带着槐叶的清苦,卷过青石板路时,把林小满额角的汗吹得微凉。他扛着最后一只木箱子站在巷口,朱漆大门旁的老槐树落了几片碎金似的叶,飘在他沾了灰的粗布短褂上。巷子里的屋舍皆是青砖黛瓦,檐角挂着的铜铃在风里轻响,第叁进院的门虚掩着,露出里头半墙爬藤的三角梅,粉紫的花簇在秋阳下晃得人眼晕。
林小满是今早刚搬来的,租下这处小院做居所,也做他的“食播”之地——这年头京城里兴起一种新营生,有人专门在茶楼酒肆或是自家院里烹饪吃食,邀人围观赏味,也能赚些打赏。林小满生得壮实,宽肩厚背,手掌布满薄茧,笑起来时眼睛弯成月牙,脸颊鼓着两团软肉,看着憨态可掬。他最会做些家常小食,手艺是从乡下外婆那里学来的,粗朴却入味。
收拾妥帖已是暮色四合,檐角的铜铃被晚风推得叮当作响,院里的三角梅影子落在窗纸上,像晕开的胭脂。林小满指尖还沾着麦芽糖的甜腻,恍惚间又听见外婆临行前的絮语:“邻里和睦,日子才暖。”他翻出外婆传的牛皮纸方子,糯米纸雪片似的铺在案头,花生仁带着日晒的焦香,麦芽糖在小铜锅里慢慢熬煮,咕嘟冒泡时溢出琥珀色的甜。
他挽起宽袖,小臂的肌肉随着搅拌的动作微微绷紧,额角的细汗顺着鬓角滑落,却笑靥如花,眼底盛着碎金般的光。不多时,厨房便飘起醇厚的甜香,裹着糯米纸的牛轧糖码在粗瓷盘里,金黄莹润,像一块块凝了蜜的玉砖——这方子本就带着外婆的手艺温度,如今经他掌心揉制,更添了几分鲜活的甜。
“沈先生应该会喜欢吧?”小满眨着水润的大眼,捧着盘子脚步轻快地跨过院墙。隔壁的沈先生白日里惊鸿一瞥,月白长衫衬得身姿清挺,玉带束腰更显风骨。眉如远山含黛,染着几分水墨意蕴;目似秋水横波,却覆着一层薄冰,清冷淡漠;高挺的鼻梁下,唇线分明如刻,眉宇间萦绕着疏离的傲气,看人时眼神淡淡,仿佛世间万物皆不入心。是一个顶顶好看的人。
林小满站在朱漆门前,手指攥着盘子边缘,深吸一口气才叩了叩门。门“吱呀”一声开了,沈砚立在门内,长衫的衣摆被晚风拂得微动,月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清隽的轮廓,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天生的矜贵。
“沈先生,”林小满把盘子往前递了递,声音带着几分憨厚的讨好,“我是隔壁新搬来的林小满,做了点牛轧糖,想请您尝尝。”
沈砚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时,林小满只觉一股热流猛地窜上耳根,连带着脸颊都烧了起来。那视线清冽如寒潭,带着几分审视的凉意,却又因眉眼生得极好,竟让人心头莫名一跳。他下意识地攥紧了盘子边缘,指腹蹭过粗瓷的纹路,试图压下那份突如其来的局促。
没等他开口,沈砚的目光已掠过他,落在那盘牛轧糖上。不过一瞬,他的眉头便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弧度浅得像风吹过湖面的涟漪,却精准地戳中了小满的心跳——像是满心欢喜递出去的珍宝,被人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
沈砚的指尖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得如同上好的羊脂玉,落在门把手上时,力道轻得不像话,仿佛那木质的把手是什么易碎的琉璃。“不必了。”他的声音响起,清冷得像秋日清晨凝结的霜露,没有一丝温度,尾音轻落,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疏离,“我不爱吃甜。”
林小满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眼角眉梢的甜意还没来得及褪去,就被突如其来的失落冻住。他捧着盘子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连粗瓷盘的边缘都被攥出了浅浅的印子。整个人蔫蔫的,像只被淋了雨的小熊,耷拉着眉眼,软乎乎的脸颊还带着未散的红晕,鼻尖微微翕动,竟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捏捏他的耳朵,哄哄他。
他能感觉到沈砚的目光还落在自己身上,清冽得像薄冰,带着一丝淡淡的审视,那视线像细密的网,缠得他手足无措。方才满心的雀跃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空荡荡的窘迫,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只剩下细碎的怅然。
“哦……好、好的。”他讷讷地收回手,指尖微微发颤,脸颊烫得更厉害了,连耳根都红透了,像是要烧起来。“那我不打扰您了,沈先生晚安。”声音细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脚步都比来时沉重了几分。
说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身后的门轻轻合上,隔绝了那道清冷的目光。林小满回到自己院里,把牛轧糖往桌上一放,垮着肩膀坐在门槛上。晚风卷着槐花香吹来,却吹不散他心里的失落。沈先生果然很凶,不仅长得冷冰冰,说话也这么不近人情,一定是不喜欢自己吧。他摸了摸自己壮实的胳膊,又想起沈砚那清瘦挺拔的模样,越发觉得两人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不知道,隔壁院里,沈砚正凭窗而立,目光追着他的背影融进朦胧月色里。眼底的冷淡如春雪遇暖,渐渐消融,悄然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明明是个一米八几的汉子,怎么如此娇气。”他喉结微滚,耳根竟莫名泛起一层薄红,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门把残留的微凉。
方才林小满递糖时,鼻尖沾了点面粉,像只偷吃东西还没擦嘴的小熊,眼睛亮得盛了满眶星光,憨态可掬得让人移不开眼。那股纯粹的热络,撞碎了他常年覆在心上的薄冰,心底竟莫名漫起一丝软乎乎的甜意,像麦芽糖在舌尖悄悄化开。
他转身回屋,目光落在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块牛轧糖。是方才林小满转身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接住的,雪白的糯米纸裹着金黄的糖块,还带着少年掌心传来的淡淡温度。沈砚指尖捏起糖块,指腹摩挲着糯米纸的纹路,眉头微蹙,心底竟生出几分纠结:他素来不爱吃甜,可这糖块上仿佛还沾着少年的笑意与温度,竟让他舍不得放下。
沈砚捏起那块牛轧糖,指尖微微用力,糯米纸发出细微的声响。他素来不爱吃甜,可此刻看着这小巧的糖块,却鬼使神差地剥开糯米纸,放进了嘴里。麦芽糖的甜混着花生的香,在舌尖慢慢化开,甜而不腻,带着一种质朴的暖意。他闭上眼,仿佛又看到林小满那带着讨好的笑容,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他不是不喜欢,只是习惯了矜持,习惯了用冷淡伪装自己。从林小满搬来的那天起,他就注意到了这个壮实的年轻人——搬箱子时哼哧哼哧的模样,打扫院子时认真的侧脸,还有此刻捧着糖来敲门时,那份小心翼翼的真诚。沈砚在翰林院当差,见惯了官场的虚与委蛇,林小满的纯粹像一束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他沉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