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车停在废弃的生物研究所门前时，骤雨初歇。夕阳从破碎的云隙间刺出，给这座死寂的建筑镀上了一层粘稠的、近乎不祥的金红色轮廓。蒙尘的玻璃幕墙倒映着扭曲的天光，像无数只浑浊失神的眼。
“这地方按规划早该拆了，”顾晏审视着锈蚀大半的伸缩门，“但一直没动。附近的工人说……夜里能听见里面有仪器自动重启的声响，还有影子在没灯的走廊里晃。”
“残留的自动化程序，加上光影错觉。”沈砚的声音很平，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物理现象，但指尖却无声地收紧了。
他们翻过矮墙。庭院荒草蔓生，齐腰深，缠绕着被遗弃的离心机、培养箱，金属外壳爬满暗红的锈迹。空气里浮动着湿土与某种若有若无的、刺鼻的化学试剂挥发出的陈旧气息。
主楼入口的门虚掩着。推开时，一股浓重得令人窒息的霉菌与灰尘的气味轰然涌出。走廊的应急灯管苟延残喘地明灭，墙上“探索生命本源”“真理高于一切”的标语已斑驳褪色，字迹却仍透着一股顽固的、属于另一个时代的狂热。
“三楼。”沈砚的声音在空旷的廊道里响起，带着一种梦游般的熟稔。童年的片段闪回：他被安置在高高的实验凳上，父亲塞给他一个干净的烧杯，转身便在复杂的仪器阵列前投入另一个世界。空气里总是弥漫着臭氧和培养液的味道。
三楼的黑暗更为深重，几乎吞噬了所有光线。尽头那扇实验室的门虚掩着，门缝里渗出更深的黑。
沈砚推开门。
时间在这里仿佛被粗暴地按下了暂停键，继而又被疯狂地搅动过。实验台倾覆，玻璃器皿的碎片铺了满地，折射着窗外最后一点残光。蛛网在角落层层叠叠，尘埃在斜射的光柱中缓缓沉浮。然而，东墙那幅巨大的镧系元素周期表，却奇迹般完好地悬挂着，只是覆满灰尘，边角卷曲，像一张被遗忘的古老星图。
“是它。”沈砚走过去，指尖悬停在冰冷的金属框上，并未真正触碰。
顾晏的目光如雷达般扫视着狼藉的室内，最终落回门口。“你抓紧。我在外面。”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身影隐入门外走廊的阴影里，成为一道沉默的屏障。
沈砚深吸一口气，将全部注意力投注于眼前的表格。符号模糊，但父亲曾反复圈点、批注的那些元素——镧、铈、镨——依然能被瞬间辨认。那是他研究稀土元素在神经信号传递中作用的印记。
“对的密码”。父亲带笑的话语在耳边回响。不是生日，不是纪念日。父亲的密码学思维，永远与他的研究共生。
他的目光掠过一个个方格，最终停在“铕”（Eu，原子序数63）上。随即移向“钇”（Y，原子序数39）。他的名字“砚”……Y，是钇，也是他。63与39？不，太直接。父亲的思维不会这么线性。
他尝试了父亲在最后论文中强调的“意识共振基准频率”47.9赫兹的拆分组合（银Ag-47，氟F-9），无效。又试了父亲获得终身成就奖的日期，依旧沉寂。
焦虑的细汗渗出额角。时间在寂静中流逝，每一秒都在消耗顾晏在门外维持的安全窗口。
就在视线几乎要涣散时，周期表右下角，一个几乎被尘埃掩盖的微小签名跳入眼帘——父亲的手书签名。其下，一行更小的、几乎需用想象力补全的数字：190521。
那是父亲生前与他最后一次通话的日期。听筒里，父亲的声音疲惫却燃烧着某种炽热的光：“小砚，记住今天。无论未来发生什么，记住爸爸今天告诉你的——有些真相，比生命更重。”
手指因激动而微颤，他在表框侧面隐藏的触摸屏上输入这串数字。
“咔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机械咬合声。周期表正中一块约一尺见方的区域向内陷去，平滑地向侧滑开，露出后方幽深的、金属质感的壁面，以及壁面上一个冰冷的指纹识别终端。
“开了，”沈砚回头，声音带着紧绷的兴奋，“但需要生物密钥。”
顾晏闪身入内，审视着那终端。“你的？”
沈砚将食指按上。终端微光掠过，屏幕泛起红色：【权限验证失败】。
“双人复合验证？比如你父母？”
“母亲从未被录入任何安防系统。”沈砚蹙眉。
顾晏的目光落在沈砚垂下的手上，眼神锐利起来：“那个被复制的指纹……凶手大费周章，也许不是为了陷害，而是因为——他自己的指纹，打不开这扇门。 他需要你的，但必须是‘特定状态’下的。”
特定状态？沈砚心脏猛地一沉，父亲的研究……意识标记与表观遗传信息相关，而某些极端应激状态下的基因表达变化，会体现在血液成分中……
没有犹豫，他抽出随身携带的、用于应急取样的无菌采血针，刺破指尖。一颗殷红的血珠渗出。
他将染血的指尖按上识别区。
这一次，终端发出持续的、低沉的嗡鸣，蓝光流转。几秒后，屏幕上跳出绿色的字样：【二级生物密钥验证通过。欢迎，陈砚。】
（顾晏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陈砚？）
金属墙面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仅容一人侧身进入。里面是一个不足三平米的密室，空荡，唯有中央一个黑色的合金手提箱，泛着哑光。
箱盖上，是同一个指纹识别器。
沈砚再次将染血的手指按上。箱盖弹开。
没有预想中的数据海啸，没有复杂的仪器。箱内衬着黑色绒布，只静静躺着一枚银色U盘，和一张折叠的、边缘已脆化的纸。
纸上，是父亲力透纸背、却因急促而越发凌乱的笔迹：
「小砚：
当你见此，我与你母亲时日无多。勿悲，我们选择赴此结局。
U盘内，是‘意识锚点’理论的核心算法与全部实验数据。然最终闭环，需以你的全基因组测序结果为‘活体密钥’方能激活。此即你身为‘钥’之宿命。
切记：勿信眼见之实，勿倚旁人之言。纵是对镜自视，亦需存疑。算法可造福万民，亦可毁灭文明。护好它，胜过护你自身性命。
父字绝笔」
纸张右下角，还有一行更小、墨色尤新的附加备注，笔迹却截然不同，冷静而锋利：
「‘老鬼’不可信。若见此信时他仍在侧，则危机已临。速离！——顾」
沈砚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冻结。顾？哪个顾？顾晏？他怎么可能在十年前留下预警？！
“找到了吗？”顾晏的声音从密室门口传来，听不出情绪。
沈砚几乎本能地将U盘和纸条攥入手心，合上箱子。“拿到了。”他转身，努力让声音平稳，“走。”
就在他踏出密室的刹那——
“砰！”
实验室唯一的门被重重关上，锁舌弹死的声音在空旷中格外惊心。
几乎同时，走廊外传来不紧不慢的、皮鞋敲击水泥地面的脚步声，一步步，由远及近，精确地踩着心跳的节拍。
顾晏瞬间将沈砚拽至倾倒的实验台后，拔枪上膛，动作一气呵成。他的眼神在昏暗光线下，锐利如捕食前的夜行动物。
脚步声停在门外。
“沈博士，顾队，”门外传来的声音沙哑含笑，熟悉得令人毛骨悚然，“辛苦二位，替我找到了‘钥匙’。”
门被推开。逆着走廊惨淡的光，一个身影踱入。
当光线勾勒出来人的面容时，沈砚的呼吸窒住了。
老鬼。
那个为他们修复照片、提取指纹，技术科里总是睡眼惺忪、抱怨经费不足的技术专家。
“惊喜吗？”老鬼的笑容在皱纹里显得异常扭曲，他手里把玩着一把加装消音器的手枪，“我监视这扇‘门’，等了十年。陈敬以为把‘钥匙’变成他儿子，藏起算法，就能高枕无忧？可笑。真正的猎人，最有耐心。”
“十年前的血案，”顾晏的枪口稳稳指向老鬼，“你是幕后？”
“幕后？我只是个……技术顾问。”老鬼耸耸肩，枪口却有意无意地瞄向沈砚，“真正想要陈敬命的，是那些害怕‘意识可测’会颠覆现有权力结构的大人物。我嘛，只对技术本身感兴趣。把U盘给我，我可以保证你们……没有痛苦地消失。”
“你觉得，”顾晏的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你走得出这间屋子？”
话音未落，顾晏猛地将沈砚往侧面一推，同时扣动扳机！
“咻！”消音器下的枪声沉闷而致命。
老鬼仿佛早有预料，鬼魅般侧移，子弹擦着他的耳廓没入墙壁。他几乎在同一瞬间反击，子弹击中顾晏原本位置的实验台，溅起一蓬碎屑。
“带东西走！通风管道！”顾晏在密集的压制射击中朝沈砚低吼，额头青筋暴起，“记住你爸的话！快！”
沈砚看了一眼在火力交错中凭借掩体与老鬼周旋的顾晏，又看向手中攥得发烫的U盘和那张写着两个“顾”字警告的纸条。决断只在瞬息。
他扑向墙角那个隐蔽的通风口栅栏，用采血针撬开锈蚀的卡扣，在子弹呼啸声中，将自己塞进黑暗狭窄的管道。
最后回望的一眼，是顾晏依托着残破的仪器架，朝他做出的一个极其短暂、却无比清晰的口型：
“走。”
紧接着，是顾晏故意暴露方位引开火力的枪声，以及老鬼暴怒的咒骂。
黑暗彻底吞没了沈砚。他在仅容匍匐的管道内拼命爬行，尘土呛入肺腑，身后激烈的交火声渐渐模糊，只有自己狂乱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撞击着耳膜。冰凉的金属U盘硌在掌心，与那张纸条一起，仿佛燃烧般滚烫。
父亲用生命隐藏的真相，顾晏用身体赌上的生路。
通风管道的尽头是未知的黑暗与危险，但他已无退路。
握紧手中的一切，沈砚在绝对的黑暗里，睁大了盈满水光却异常清醒的眼睛。
真正的战争，此刻才刚敲响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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