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面了

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混着花街特有的甜腻气息，黏稠得让人胸口发闷。

瑶姬刚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卸下满头珠翠，素白的襦裙已经被雨水浸湿了半边。她拢了拢衣袖，正想抄近路回坊，却听见巷口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动。

借着昏黄的灯笼光，她看见一个男人蜷缩在墙角。黑色的队服被鲜血浸透，腰间的日轮刀磕在石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眉头紧锁，额角青筋暴起，即使陷入昏迷，手还死死攥着刀柄，像一头不肯认输的狼。

瑶姬的脚步顿住了。

雨水打湿他凌乱的白发，贴在棱角分明的脸颊上，唇色苍白得吓人。瑶姬咬了咬唇，顾不上巷子里的泥泞，蹲下身，伸手探了探他的颈侧——还有微弱的脉搏。

“大哥哥，你没事吧？”

她的声音很轻，像雨丝拂过花瓣。

男人没有回应，只是无意识地哼了一声，眉头皱得更紧。瑶姬看着他身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咬咬牙，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的手臂架在自己肩上。

他很高，很重，压得她纤细的肩膀微微发颤。瑶姬踉跄着，一步一步，将他拖出幽深的巷子，朝着街尾那家通宵营业的医馆走去。

雨水顺着发梢滑落，滴进衣领里，冰凉刺骨。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嘴里小声念叨着：“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医馆的门被推开时，掌柜的正打着瞌睡，被这阵动静惊醒，看见瑶姬浑身湿透地拖着一个带刀的男人，顿时吓了一跳。

“瑶姬姑娘？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受伤了，”瑶姬喘着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麻烦您，救救他。”

她将男人放在诊床上，看着掌柜的手忙脚乱地准备伤药，才终于松了口气，往后退了半步，靠在门框上。

雨还在下。

医馆的后堂总是飘着淡淡的药香，混着窗外梅子树的清甜，成了瑶姬这一个月里最熟悉的味道。

她每日卯时便从花街赶来，褪去华服，换上一身素净的布裙，替他擦拭伤口、更换药布，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琉璃。实弥昏睡了整整七天，醒来时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守在床边、眼尾带着浅浅倦意的瑶姬。

他警惕地绷紧脊背，手条件反射般摸向腰间——空的。日轮刀被掌柜收在了柜台后。

“你醒了？”瑶姬的声音带着一丝惊喜，连忙起身倒了杯温水，“慢点喝，你伤得很重，大夫说要静养。”

实弥没接水杯，只是死死盯着她，沙哑着嗓子问：“你是谁？”

“我叫瑶姬。”她将水杯放在床头，指尖微微蜷缩，“那天雨下得大，我看你昏倒在巷口，就把你送来了。”

实弥沉默了。他记得自己是为了斩杀一只逃窜的恶鬼，追至花街深处，却不慎被恶鬼的血鬼术所伤，才撑不住昏了过去。他打量着眼前的女子，素衣荆钗，眉眼温柔，身上却隐隐透着一股风尘气，和这干净的药堂格格不入。

接下来的日子，瑶姬依旧日日来。她从不问他的身份，也不问他为何会身负重伤，只是安静地守着。他伤口疼得厉害时，她会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他夜里被噩梦惊醒时，她会默默点上一盏安神的熏香；他不肯喝苦药时，她会变戏法似的掏出一颗糖，哄着他咽下去。

实弥嘴上从不说谢，却会在她弯腰换药时，刻意放轻呼吸；会在她趴在床边睡着时，悄悄将被子盖在她身上；会在她被医馆的门槛绊到时，下意识伸手扶她一把。

他看着她纤细的手指熟练地包扎伤口，看着她对着窗外的梅子树发呆，看着她偶尔露出的、带着淡淡落寞的笑容，心里某个尘封的角落，忽然就软了。

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实弥的伤渐渐痊愈，能下床走动了。那天他站在窗边，看着瑶姬蹲在梅子树下，小心翼翼地捡拾着掉落的青梅，阳光落在她的发顶，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的那个破庙。

想起那个冻得瑟瑟发抖，却依旧对着他笑的小姑娘。

想起那件被他留下的、带着淡淡皂角香的外套。

想起那道，和自己手腕上一模一样的疤痕——那天他救她时，不小心被瓦片划伤，是她咬着牙，用干净的布条替他包扎的。

实弥的喉结动了动，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瑶姬。”

她回头看他，眉眼弯弯：“怎么了？”

他看着她，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心疼，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汹涌的爱意。

“三年前的破庙……”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是你，对不对？”

实弥的心跳漏了一拍，目光落在瑶姬弯腰拾青梅的侧影上，喉间像是堵了团浸了蜜的棉花，软得发涩。

原来真的是她。

三年前破庙里那个冻得鼻尖通红，却还把唯一的干粮分他一半的小姑娘，长成了如今眉眼温柔、却藏着淡淡落寞的模样。

他看着她将青梅放进竹篮，指尖沾了点泥土，却毫不在意地蹭在布裙上；看着她听见动静回头时，眼里漾开的浅浅笑意，像风吹皱了春水。

这些天的画面忽然涌了上来——她替他换药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伤口，慌忙缩回手时泛红的耳根；她哼着小曲哄他喝药时，软乎乎的嗓音；她趴在床边睡着时，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像停着两只安静的蝶。

实弥猛地别开眼，耳根不受控制地发烫。他攥紧了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却压不住心头那阵翻涌的悸动。

他是鬼杀队的风柱，双手沾满恶鬼的鲜血，肩上扛着无数性命的重量，早就习惯了刀尖舔血的日子，从不敢奢望什么温柔的光景。

可偏偏是她。

偏偏是这个救过他两次，眉眼干净得像春日晴光的姑娘，撞进了他荒芜了十几年的心。

瑶姬见他半天没说话，只是盯着地面发呆，忍不住走过来，踮起脚替他拂去肩上的灰尘：“怎么了？是不是伤口又疼了？我去叫大夫……”

她的指尖带着青梅的清甜，轻轻擦过他的肩头。

实弥浑身一僵，像被烫到似的往后退了半步，却又在看见她眼里的担忧时，硬生生停下了动作。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喉结滚了滚，最终只憋出一句：“……没事。”

声音却低得不像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那语气里藏着的，是连恶鬼都没见过的温柔。

瑶姬眨了眨眼，没再追问，只是将竹篮递到他面前，笑得眉眼弯弯：“那你尝尝这个？刚摘的青梅，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

实弥看着她递过来的青梅，青莹莹的，沾着晶莹的露水。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两人同时僵住。

阳光穿过窗棂，落在两人交叠的指尖上，落在竹篮里的青梅上，落满了一屋子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