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十七是影宗百名暗卫中的一个异数。身为宗主易卜的第十七个弟子,暗卫中唯一的女子,她的天赋不在杀戮,而在隐匿。自幼修习的龟息之术已入化境,当她敛息潜藏时,便是逍遥天境的高手,也难察分毫。正因这份独一无二的才能,她被易卜选中,去执行一桩至关重要的任务——监视琅琊王萧若风。
琅琊王与影宗的恩怨,是北离朝堂心照不宣的暗涌。这位以光明磊落著称的王朝柱石,对影宗在易卜野心驱使下,由暗卫转为搅动朝局的毒刺深感不齿与愤怒。而易卜亦深知,欲成大事,琅琊王是他无法绕开的磐石。于是,影十七成了嵌入磐石阴影中的一枚“眼睛”。
此后的半年,在这两股势力的无声角逐中,凭借影十七传递的精准情报,影宗一度处处占优,稳稳压制着琅琊王府的脉络。易卜的计谋阴诡精密,而琅琊王的应对则显得过于方正,屡受掣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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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那个月明风清的夜晚。
琅琊王独自坐在庭院石桌前,对月独酌。夜阑人静,唯有不时响起的沉闷咳声,打破这份寂寥,也透出几分与往日豪迈不符的疲态。
“王爷是忘了自己的年纪,还是嫌身体太好?夜寒露重,不好生将息,倒学起文人墨客的雅兴来了。”清冷的女声响起,一袭红衣的李心月持剑而立,英气逼人的眉宇间锁着一丝关切与责备。
琅琊王—萧若风闻声,露出些许无奈的温和笑意,放下酒杯。
“心月姐姐。”
“你有心事。”李心月未坐,抱剑于胸,目光如电。
萧若风望向杯中摇曳的月影,缓缓道:“我只是在想,为何对影宗,我始终难谈‘运筹帷幄’。”
此刻,影十七便藏身于庭院最高那株古槐的浓荫深处,气息与枝叶的摩挲、夜风的流动融为一体。这半年来,她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见证着这个男人的方方面面:朝堂上怒斥奸佞的凛然,书房中面对边关烽火时的凝重,宴席间与将士同乐时的爽朗。易卜口中那顽固的“绊脚石”,在她眼中逐渐有了复杂而温热的轮廓。
琅琊王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疲惫,却字字清晰:“非是智计不足。或许只因……我不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影宗行事,如附骨之疽,阴毒难防。我若同样堕入阴诡之道,即便赢了,又与易卜何异?北离需要的,是能立于光天化日之下的支柱,而非更多的阴影。”
李心月沉默片刻,叹息中藏着锋芒:“所以你宁可折损羽翼,也要守着那点原则?”
“原则若可轻易丢弃,萧若风便不再是萧若风。”他语气平淡,却重若千钧。
古槐之上,影十七那古井无波的心境,因“原则”二字,泛起了微不可察的涟漪。在影宗,只有任务与生死,成败与手段。原则?那是可笑又脆弱的装饰。可为何从这个男人口中说出,却仿佛带着能压弯秤杆的重量?
就在她心绪微漾的刹那,庭下的琅琊王忽然抬起头。目光并未精准锁定她的位置,却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夜色与枝叶,落在了“存在”本身。
“上面的朋友,”他开口,声音平稳得像在邀请一位迟来的客人,“听了半载,月色虽佳,高处不免孤寒。可否下来共饮一杯暖酒?”
影十七周身的气息几乎凝滞。不可能!她的隐匿毫无破绽,李心月都未察觉……
李心月瞬间剑意迸发,气机凌厉地锁住古槐。
没有陷阱,没有杀招。影十七知道,自己暴露了。非关技艺,或许只是那一瞬的走神,又或许,是这个男人对“光”与“影”的感知,已超越了他逍遥天境的境界。
她不再隐藏。身影如一片被风吹落的叶,轻悄无声地落在院中,与那对君臣保持着数步之距。黑衣蒙面,只余一双沉静的眼。
李心月的剑已出半鞘。
琅琊王却抬手制止,目光落在影十七身上,并无意外,倒像是终于见到了期待已久的谜底。“影宗的高手?如此藏匿功夫,易卜当真舍得。”他甚至拿起一只空杯,徐徐斟满,推至桌案对面,“辛苦了半年,今夜便当是客。请。”
影十七凝视着那杯酒,清澈的酒液里,盛着一轮小小的、晃动的明月。作为敌人,作为影子,这是从未有过的荒谬情境。警惕在尖叫,理智在分析所有下毒或偷袭的可能。
但她还是走了过去,坐下。并非出于轻信,而是某种被半年观察所喂养出的、强烈到压倒戒备的好奇。她依旧蒙面,自然无法饮酒,只是静坐。
“易卜让你来监视我,是想知道我到底是怎么阻止影宗走向光明?”
琅琊王萧若风自饮一杯,声音平静,却如投石入潭,在夜色中漾开一圈意味深长的涟漪。
这句话让影十七沉静的眼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走向光明”?在影宗的教条里,他们所谋求的至高权柄,登临权力之巅,那才是破开黑暗、照耀北离的“光明”。而在琅琊王口中,这“光明”却仿佛带着截然相反的意味。
琅琊王没有等待她的回答,或许他本就不需要答案。他微微侧身,望向庭院中那盏在夜风里依旧稳定燃烧的石灯,火光将他半边脸庞映得温润而坚定。
“影宗曾为王朝暗卫,护持龙脉于无声,这份功绩,史书暗卷当有一笔。那时的影宗,身在暗处,心向光明,所求无非社稷安稳。”他顿了顿,声音转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但易卜所求的‘光明’,是权倾朝野,是拨弄风云,是将整个王朝的影子都收束于他一人之手。那不是光,那是更浓、更冷的夜。”
他转回目光,看向影十七,眼神锐利如能穿透那层蒙面黑巾,直视其后的灵魂。
“我所阻止的,从来不是影宗本身,而是这条通往深渊的所谓‘光明’之路。让专司暗卫的宗门,暴露于权力的烈日之下,以其阴诡之术操弄朝堂……其结果,非是影宗照耀北离,而是整个北离都将被拖入永夜前的黄昏。届时,首当其冲被这扭曲‘光明’焚毁的,便是影宗百年根基与你们这些……身不由己的影。”
影十七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身不由己的影……他看穿了什么?还是这仅仅是攻心之言?可在影宗,除了师父易卜和少数核心,绝大多数如她这般的“影”,确实只知执行,不问对错,不问尽头是否是深渊。他们被许诺的,是一个由影宗主宰的、更“强大有序”的北离,那便是他们被灌输的“光明”。
她依然沉默,但僵直的背脊,和那微微蜷起又松开的指尖,泄露了内心的波澜。半年来的观察,与此刻的话语相互印证。琅琊王府的抵抗,那些看似“迂腐”的坚持,忽然有了另一重注解——他抵御的并非影宗之人,而是那条通往集体毁灭的歧路。
“你可以回去,把我的话一字不差地告诉易卜,”琅琊王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告诉他,萧若风阻止的,从来不是影宗重见天日。暗卫可以走向台前,但必须以忠诚与磊落之心,而非阴谋与野心之欲。若他执意要带着影宗步入那条以万千尸骨铺就的‘光明道’,那么,站在他对面的,将不只是我琅琊王府,更是这北离的江山气运,与天地间不容玷污的公理人心。”
话音落,庭院中一片寂静。连风似乎都停滞了片刻。李心月持剑的手稳如磐石,看向琅琊王的目光却越发深邃。
影十七缓缓站了起来。这一次,她的动作似乎比来时沉重了半分。她没有去看那杯依旧满着的酒,也没有再看琅琊王,只是对着那片虚空般的夜色,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不是对琅琊王,更像是对自己某种认知的确认。
旋即,她身影淡去,如同墨滴化入更大的黑暗,再无踪迹。
李心月直到此刻,才轻轻吐出一口气,低声道:“王爷这番话,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易卜听?”
“都是,也都不是。”萧若风重新执起自己的酒杯,看着杯中残酒,“是说给所有还在黑暗中徘徊,心底尚存一丝对真正光明向往的人听。影子本身并无罪,有罪的是驱赶影子去吞噬太阳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