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缠缠绵绵下了整日,暮色沉落时,雨势骤然转急,豆大的雨点砸在养心殿的琉璃瓦上,噼啪作响,搅得殿内人心惶惶。沈蔻刚煎好晚间的汤药,正要送往养心殿,便见李德全顶着一身雨水,跌跌撞撞地冲进来,脸色惨白如纸:“沈姑娘,不好了!陛下……陛下旧疾发作了”
沈蔻心中一紧,抓起药箱便跟着李德全往外跑。雨水顺着廊檐倾泻而下,汇成一道道水帘,打湿了她的素衣裙摆,寒意顺着肌肤渗入骨髓,可她顾不上这些,只恨脚下的路太长。沿途的宫灯在风雨中剧烈摇曳,光影忽明忽暗,将宫墙的轮廓衬得愈发狰狞,像是择人而噬的巨兽。
养心殿内早已乱作一团,烛火通明却暖不透周身的阴寒。萧凛蜷缩在龙榻上,玄色锦袍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脊背线条。他双手死死抓着榻沿,指节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木质里,额角青筋暴起,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喉间不断溢出压抑的痛哼,那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濒临崩溃的绝望。
最可怖的是他的眼睛,猩红的血丝爬满眼白,瞳孔涣散,早已没了往日的锐利与阴鸷,只剩下被剧痛吞噬后的疯狂与暴戾。殿内的宫女太监们全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生怕触怒了失控的帝王。
“都给朕滚!”萧凛猛地嘶吼一声,手臂一挥,将榻边的药碗、茶盏尽数扫落在地。瓷片碎裂的脆响混着药汁四溅的声音,让殿内的恐惧又添了几分。宫女太监们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往殿外退,转眼间便逃得一干二净,只留下沈蔻一人站在殿中,直面着这头失控的猛兽。
沈蔻缓步走到榻边,声音平静得近乎诡异,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陛下,是我。”
萧凛听到声音,猛地转过头,猩红的眸子死死锁定她,像是在辨认什么。下一秒,他突然挣扎着从榻上撑起身子,一把扼住了沈蔻的脖颈。巨大的力道瞬间袭来,沈蔻只觉得喉咙一紧,窒息感立刻包裹了她,脸颊迅速涨得通红,眼前阵阵发黑。
“是你……是你害朕!”萧凛嘶吼着,声音里充满了怨毒与疯狂,“你和那些人一样,都想朕死!是不是太后派你来的?说!”
脖颈处的力道越来越大,沈蔻的意识渐渐模糊,可她的指尖却依旧稳得惊人。她没有挣扎,也没有求饶,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眼看向萧凛的眼睛。那双曾经盛满权力与猜忌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痛苦与茫然,像个迷失在黑暗里的孩子。
心头莫名一软,沈蔻强撑着,从药箱里摸出一根早已备好的银针,趁着萧凛注意力集中在嘶吼上的瞬间,指尖一扬,精准无误地刺入了他手腕上的“内关穴”。
银针刺入的瞬间,萧凛浑身猛地一颤,扼住沈蔻脖颈的手力道骤然一松。沈蔻立刻抓住机会,挣脱他的钳制,踉跄着后退一步,捂着脖颈剧烈地咳嗽起来,新鲜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火烧火燎的疼。她抬眼望去,只见萧凛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眼中的疯狂稍稍褪去了几分,却依旧被剧痛牢牢困住。
“陛下,凝神!”沈蔻顾不上自己的不适,快步上前,又取出几根银针,指尖翻飞间,精准刺入他的“神庭穴”“膻中穴”与“足三里穴”。神庭穴醒神开窍,膻中穴理气止痛,足三里穴温养脏腑,三穴齐下,便是为了强行压制他体内翻涌的阴寒,唤醒他涣散的意识。
她的动作又快又准,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落在萧凛的锦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萧凛的身体依旧在颤抖,痛哼声没有停歇,可他眼中的猩红却在一点点褪去,瞳孔也渐渐聚焦,开始能模糊地看清眼前的人。
他看着沈蔻跪在榻边,素衣凌乱,脖颈上印着一圈深深的红痕,脸色苍白,却依旧专注地为他捻动银针,眼中没有丝毫怨怼,只有一片医者的悲悯与坚定。那一刻,心头的暴戾与疯狂像是被一盆冷水浇灭,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一丝难以言说的愧疚。
不知过了多久,沈蔻缓缓拔出最后一根银针,指尖已经泛起了淡淡的白。连续施针耗费了她极大的心神,加上方才的窒息,她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差点栽倒在地。
萧凛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扶住她,可手臂刚抬起,便无力地垂落下去。他靠在榻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依旧苍白,眼中的猩红彻底褪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与茫然。他看着沈蔻脖颈上的红痕,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抱……歉。”
这两个字,轻得像一阵风,却让沈蔻的身体猛地一顿。她抬起头,看向萧凛,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她从未想过,这位高高在上、习惯掌控一切的帝王,会对她说出“抱歉”这两个字。
“陛下发病时神志不清,并非有意为之。”沈蔻垂下眼,掩去眸中的复杂情绪,语气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医者面前无对错,只有病人。方才施针只是权宜之计,明日需调整药方,再配合针灸,方能稳住病情。”
萧凛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烛火摇曳,映在沈蔻的脸上,她的侧脸线条柔和,脖颈上的红痕格外刺眼,却更衬得她眼神清澈坦荡。在这座深宫里,所有人都怕他、敬他、利用他,唯有眼前这个女人,在他最狼狈、最疯狂的时候,没有选择逃离,反而用银针救了他。
“李德全。”萧凛扬声唤道,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几分清明。
殿门立刻被推开,李德全小心翼翼地探进头来,见殿内的气氛缓和了些,才敢躬身走进来:“陛下。”
“传朕的旨意,取一套干净的宫装送到长春宫,再传太医,给沈姑娘诊治脖颈的伤。”萧凛的语气不容置疑,眼神扫过沈蔻的脖颈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李德全心中一惊,连忙躬身应道:“是,奴才遵旨。”他偷偷看了一眼沈蔻,眼中满是震惊。陛下竟会如此关心一个民间女医,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陛下不必麻烦,民女的伤不重,过几日便会好转。”沈蔻连忙推辞。她深知,在这深宫里,过多的恩宠往往伴随着过多的危险。
“朕说的话,你照做便是。”萧凛的语气带着帝王的威严,不容拒绝,“你的身子若是垮了,谁来为朕治病?你的命,现在是朕的,不准有事。”
沈蔻无奈,只能躬身应道:“谢陛下。”
李德全退下后,殿内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窗外的雨声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萧凛靠在榻上,闭上眼睛,眉头依旧紧紧蹙着,显然还在承受着残余的疼痛。沈蔻站在一旁,看着他疲惫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
她一直以为,萧凛是天生的暴戾多疑,可今日才看到,他的暴戾不过是保护自己的盔甲,他的疯狂不过是病痛折磨的产物。这位站在权力巅峰的帝王,其实比谁都孤独,比谁都可怜。
“夜深了,姑娘也回去休息吧。”萧凛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明日辰时,再来养心殿。”
“是。”沈蔻躬身行礼,拎起药箱,转身向殿外走去。
走到殿门口时,她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龙榻上的身影。萧凛依旧闭着眼,可他紧握的双手却渐渐松开,紧绷的脊背也舒缓了些许。沈蔻轻声道:“陛下,夜里若再觉不适,可随时传召民女。”
萧凛的身体微微一顿,没有睁开眼,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沈蔻转身走出养心殿,雨后的夜风带着凉意吹来,拂过脖颈上的伤痕,传来一阵刺痛。她抬手轻轻摸了摸那道红痕,心中一片茫然。她与萧凛之间,本是一场以命相赌的交易,可不知从何时起,这场交易里,似乎多了些不该有的东西。
而此刻的养心殿内,萧凛缓缓睁开眼,看向沈蔻离去的方向,眸色深不见底。他抬手抚摸着方才被银针刺入的穴位,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暖意。那暖意顺着穴位蔓延开来,不仅缓解了他的疼痛,也悄悄融化了他冰封已久的心。
他知道,自己已经离不开这个女人了。她的银针,能治愈他的身疾;她的坦荡,能照亮他的黑暗。可他更清楚,在这深宫之中,这份依赖太过危险,不仅会害了她,也会害了自己。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月光透过云层洒下来,落在龙榻上,映出帝王孤冷的身影。一场雨夜的惊魂,让两颗疏离的心悄然靠近,却也让潜藏的危机,更近了一步。太后宫中,掌事嬷嬷正跪在地上,向太后禀报着养心殿的动静,太后的脸上,勾起了一抹阴狠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