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的金砖凉得刺骨，沈蔻被两个御前侍卫半架着推进殿门时，正听见御座方向传来一声轻飘飘的“赐死”。
声音不重，却像淬了冰的刀，落在死寂的大殿里，溅起满殿寒栗。
她抬眼望去，第三位身着绯色太医令官服的老者正瘫软在地，花白的胡须上还挂着未干的冷汗，听见旨意的瞬间，瞳孔骤然涣散，连求饶的力气都没了。两名锦衣卫上前，毫不拖泥带水地架起人往外走，老者踉跄间打翻了手边的药箱，银针散落一地，在金砖上滚出细碎的脆响，像极了生命倒计时的滴答声。
“下一个。”
御座上的声音再度响起，倦怠里裹着彻骨的凉，没有一丝温度。沈蔻顺着声音望去，终于看清了那位传说中的胤朝帝王——萧凛。
他斜倚在盘龙御座上，玄色龙袍绣着金线蟒纹，垂落的衣摆遮住了大半台阶，却遮不住他周身散发出的阴鸷气场。他不过二十五岁年纪，面容生得极俊，眉骨锋利如刀削，眼尾微微上挑，可那双眼睛里没有半分鲜活气，只剩一片沉沉的猩红，像是被病痛与戾气浸透过，望一眼便让人脊背发凉。
殿内文武百官皆躬身垂首，大气不敢出。谁都知道，这位戾帝即位三年，已废三相、斩七侯，如今连太医署的人都成了高危行当，前两位太医皆是因治不好他的怪病，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沈蔻被推到殿中，强迫着跪下。膝盖磕在金砖上，疼得她指尖微微蜷缩，可脸上依旧是一片清冷。她本在城南陋巷设摊义诊，为的是攒够银子打点关系，救身陷冤狱的兄长，却没承想，因一场偶然治好的疑难杂症，竟被直接冠以“擅治奇症”的名头，强征入宫。
“民间女医沈蔻？”萧凛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与轻蔑，仿佛在看一件随时可以丢弃的物件，“朕听说，你能治旁人治不好的病？”
沈蔻垂着眼，声音平静无波：“民女只知，医者行医，不问贵贱，只看病症。能治便治，不能治，不敢妄言。”
“不敢妄言？”萧凛忽然低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反倒让殿内的温度又降了几分，“前三位太医，入宫前也说不敢妄言，结果呢？”他顿了顿，猩红的眸子骤然收紧，语气冷得像冰，“沈蔻，朕给你一次机会。治好朕的病，你兄长的冤狱，朕可既往不咎。治不好——”
他故意拉长了语调，目光扫过沈蔻苍白却挺直的脊背，一字一句道：“你，还有你那在狱中的兄长，以及所有与你相干的人，都陪他们一起上路。”
满殿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以为，这位民间来的女医定会吓得魂飞魄散，跪地求饶。可沈蔻却缓缓抬起头，直视着御座上的萧凛，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悲悯与坦荡。
她迎着萧凛杀人般的目光，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太和殿：“陛下杀尽天下医者，病就能好么？”
话音落下，满殿死寂。
文武百官皆是一惊，纷纷抬眼看向殿中的女子，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谁都敢在这位戾帝面前说这话？这简直是嫌自己命长！
御座上的萧凛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周身的戾气陡然暴涨，那双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沈蔻，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他猛地一拍扶手，龙椅发出沉闷的声响，震得殿内烛火都剧烈摇晃起来。
“放肆！”
怒吼声落下，两名锦衣卫立刻拔刀出鞘，刀刃直指沈蔻的脖颈，寒光凛冽。
沈蔻却依旧挺直着脊背，没有丝毫退缩。她甚至微微前倾了身子，目光落在萧凛紧握扶手的手上——那只手骨节分明，却在微微颤抖，袖口下隐约可见暴起的青筋，那是剧痛难忍的征兆。
“陛下息怒。”她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医者的冷静，“民女方才所言，并非挑衅，只是实情。陛下的病，根源不在肌理，而在内里。若陛下一味迁怒医者，只会让病情愈发严重，最终无可挽回。”
萧凛死死盯着她，胸腔剧烈起伏，显然是动了真怒。可不知过了多久，他眼中的猩红竟稍稍褪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诡异的审视。他挥了挥手，示意锦衣卫退下。
“哦？”他挑眉，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你倒说说，朕的病，根源在哪？”
沈蔻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抬眼，目光掠过萧凛的面色，又落在他的手腕处。“陛下若信得过民女，可否让民女诊脉？”
萧凛沉默片刻，忽然笑了，那笑容如刀锋擦过冰雪，冷冽又危险：“好。朕便给你这个机会。”他伸出左手，搭在御座扶手上，“但沈蔻，你要记住——从你指尖触碰到朕脉搏的那一刻起，你的命，还有你兄长的命，就全在你这双手上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带着帝王的绝对掌控力： “若有一针偏差，朕诛你九族。”
沈蔻缓缓起身，提着随身的药箱，一步步走向御座。她的步伐很稳，裙摆扫过金砖，没有发出半点多余的声响。走到御座前，她没有再跪，只是微微俯身，将指尖轻轻搭在了萧凛的脉搏上。
指尖触及的瞬间，她便皱了皱眉。萧凛的脉象极其紊乱，时而急促如奔雷，时而微弱如游丝，脉中带着一股沉沉的郁气，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寒之力，盘踞在脏腑深处，显然是积年旧疾，且绝非寻常病症。
而御座上的萧凛，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锐利如鹰，仿佛要将她的心思看穿。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指尖微凉，却稳得惊人，哪怕在他的威慑之下，竟没有半分颤抖。
片刻后，沈蔻收回手，抬眼看向萧凛，目光平静却坚定： “陛下，您的脉象比您诚实。”
萧凛的眸色骤然一沉： “什么意思？”
“您的病，名为‘离魂症’，实则是脏腑受损、阴寒入体所致的顽疾，发作时剧痛噬心，理智全无。”沈蔻语气笃定，“且这病并非突发，而是长达十年的慢性损伤，日积月累，才成了如今的顽疾。想要根治，需用银针疏导郁气，辅以汤药温养脏腑，绝非一日之功。”
她的话，精准地戳中了萧凛的隐疾，让他眼中的猩红又翻涌起来。十年前，正是他被生母家族暗中下毒，险些丧命的日子。这件事，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眼前这个民间女医，竟能仅凭诊脉便察觉出来？
萧凛死死盯着沈蔻，良久，忽然低笑出声，笑声里带着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 “有点意思。” 他向后靠在御座上猩红的眸子紧紧锁着她， “既然你看出了根源，那便开始治吧。沈蔻，记住你说的话，朕的命，交给你了。”
他的语气依旧冰冷，却少了几分杀意，多了几分试探与孤注一掷。
沈蔻点头，打开随身的药箱，取出九根长短不一的银针。银针在烛火下泛着冷冽的光，那是她的武器，也是她此刻唯一的筹码。
她抬头看向萧凛，目光清澈而坦荡： “陛下，施针之时，需心无杂念，否则恐生变故。民女要开始了。”
萧凛闭上眼，声音低沉如暗哑的钟鸣： “动手。”
沈蔻深吸一口气，指尖捏起一根银针，对准萧凛的“神庭穴”，缓缓刺入。她的动作精准而轻柔，指尖稳如磐石，仿佛此刻面对的不是喜怒无常的帝王，只是一个普通的病人。
而御座上的萧凛，在银针刺入的瞬间，身体猛地一僵，一股尖锐的刺痛从头顶传来，随即蔓延至全身，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了冷汗。他死死咬着牙，没有睁开眼，可紧握的拳头，却暴露了他此刻的痛苦。
太和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御座前那个素衣女子的身影，也映照着帝王隐忍痛苦的侧脸。一场以命为赌的医治，就此开始。而沈蔻知道，这不仅是一场治病救人的博弈，更是一场她与这位帝王，与这座深宫，与整个时代的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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