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青铜徽章台上,像无数根钢针钉进金属,溅起的水花混着泥浆,在冷白色的探照灯下泛出铁锈般的光。广场上站满了人,军靴整齐排列,肩章在雨中反着寒光,没人说话,也没人动。只有广播里的声音,机械、平稳、毫无波澜地重复着同一段话:
“前A级指挥官林烬,违反战时军法第十三条,临阵脱逃,背弃誓言,即刻剥夺军籍,终身不得录用。”
林烬跪在台中央,双膝陷进泥水里。他的制服早已湿透,肩章被撕去后留下两个空荡荡的洞,雨水顺着领口灌进去,贴着脊背往下流。他双手撑地,指节发白,指甲缝里嵌着碎石和泥。视线模糊,不是因为雨,而是耳鸣太重,嗡嗡作响,像有千百只虫子在颅内爬行。
他抬起头。
世界是歪的。
电子屏悬在高处,循环播放一段影像——他转身撤离战场的背影,慢放、定格、再放大。画面边缘打上红字:“临阵脱逃,背弃誓言。”底下滚动着家族名讳:“林氏余脉,终归覆灭。”
他盯着那行字,喉咙动了动。
不是逃。
他想说。
可没人听。
三年前那场战役,他下令撤退,是为了保全最后三百名士兵。防线已破,继续死守只会全员覆没。他签了战术撤退令,可第二天,军部宣布他“擅自离岗”,证据是那段被剪辑过的影像。没人解释,没人对质。高层沉默,同僚避让,昔日下属低头走过他身边时,连眼神都不敢抬。
而现在,他跪在这儿,像一头被剥皮的牲畜,任人围观。
雨越下越大。
广播声停了。
司仪官从台侧走出,捧着一个黑丝绒托盘,步子稳得像是走在晴天。他走到林烬面前,将托盘举高。
里面躺着一枚青铜徽章,边缘刻着展翅的鹰,是他曾用命换来的荣誉。
林烬看着它。
指尖刚触到金属,冰冷刺骨。
电子屏突然一跳,画面切到一张老照片——林家祖宅,门前站着穿军礼服的一家三口。父亲,母亲,七岁的他。字幕浮现:“世家余孽,终归覆灭。”
他的手猛地收紧。
咔。
徽章被他抓起,狠狠砸向地面。
清脆的碎裂声刺穿雨幕,碎片四溅,有一片划过他小腿,火辣辣地疼。他没低头看,只是盯着那堆残骸,泥水正一点点将它们吞没。
司仪官后退半步,脸色发白。台下军官们依旧不动,像一排排浇铸的铁像。没人敢上前,也没人敢说话。
林烬慢慢站起来。
膝盖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是骨头在抗议。他抹了把脸,雨水顺着指缝流下。他从内袋掏出一枚戒指——银色,素圈,边缘磨损,内壁刻着一行小字:“契约绑定,终身有效”。
他盯着它看了很久。
然后冷笑一声。
“荒唐婚约,谁当真了?”
手腕一甩,戒指划出一道弧线,飞向十米外的垃圾桶,落进湿漉漉的垃圾堆里,瞬间被咖啡渣和废纸掩埋。
就在那一瞬。
他脑子里突地响起一句话。
三年前,征兵站。
阴雨天,新兵列队。他走过一排排编号,目光扫到最末尾——一个瘦弱的少年,银发湿漉漉贴着脸颊,兔子垂耳紧贴颅骨,像是要把自己藏进阴影里。编号X-07。
他随口问:“签联姻协议吗?”
少年没说话,只轻轻点头。
他代为签字,顺手把戒指塞进对方手里:“拿着,算彩礼。”
转身要走,又停下,回头看了眼。
少年正低头盯着手中的戒指,手指微微发抖。
他皱了皱眉,语气淡漠:“新兵,好好活着。”
那句话说完,他就走了。
再没见过。
可现在,这句话却像刀子一样,猛地扎进他脑子里。
他脚步一顿,背脊僵住。
雨点砸在脖颈上,冷得像冰。
他想回头。
想看看那个垃圾桶。
想看看那枚戒指还在不在。
但他没有。
他不能。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再软弱一次。
他抬脚,一步步走向台边,脚步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雨水顺着发梢滴进眼睛,涩得生疼。他没擦,只是抬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然后走下高台,走向停在广场边缘的黑色军用轿车。
车门打开,司机低头不语。
他坐进后座,车门关上,隔绝了大半雨声。
他靠在椅背上,闭眼。
“走。”
司机点头,踩下油门。
车子缓缓启动,驶离广场。
后视镜里,电子屏依旧闪烁,红字滚动。人群开始散去,秩序井然,没人回头看一眼。
只有一个身影,还站在原地。
角落里,E级辅助制服的少年。
银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垂耳紧贴颅骨,像一只受惊后不敢动弹的动物。他的右手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混着雨水,一滴滴落在泥里。
他看着那辆黑色轿车,目光一动不动。
直到车子消失在雨幕尽头。
他才动了。
步伐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像猫一样穿过广场,避开巡逻兵的视线,走到垃圾桶旁。蹲下身,伸手进去,在湿垃圾中摸索。
指尖触到金属。
他把它拿出来。
那枚银戒,沾着咖啡渍和菜叶,脏得几乎看不出原色。
他用袖口一点点擦干净,动作极轻,像是怕弄疼它。然后,他解开制服最内层的扣子,将戒指贴着胸口放进去,按在左胸位置。
紧贴心脏。
就在那一瞬。
戒指突然发烫。
不是错觉。
是一股热流,从金属表面渗入皮肤,像电流窜过神经。他呼吸一滞,耳尖猛地一抖,垂耳不受控制地竖起半寸,又迅速压下。
他闭上眼。
脑海深处,响起一个极轻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绑定确认。宿主:林烬。绑定者:X-07。契约生效。】
他睁开眼。
瞳孔不再是温顺的浅红。
而是暗猩色,像浸过血的玻璃。
他站在原地,雨水顺着发丝滑落,滴进地上的缝隙里。他没动,也没说话,只是抬手,轻轻按了按胸口的位置。
戒指还在发烫。
心跳比平时快了一倍。
他转身,准备归队。
可就在这时。
广场边缘的水洼里,倒映着破碎的电子屏光影和灰暗天空。水面波动,映出垃圾桶的轮廓,还有那只苍白的手——不知何时伸了进来,指尖缓缓没入水中,像要抓住什么。
水纹荡开。
倒影扭曲。
那只手慢慢收紧,五指合拢,仿佛握住了某种无形之物。
雨还在下。
广播突然重启。
新的播报响起:
“边境第七防线失守,敌军突破‘铁脊’峡谷,S级指挥官陆昭已率部前往增援。所有待命单位,十五分钟内集结。”
声音传遍广场。
白骁的脚步顿住。
他抬头,望向广播塔的方向。
雨水流进眼里,他没眨眼。
片刻后,他抬起手,用拇指轻轻擦过唇角——那里不知何时裂了一道小口,血丝渗出。
他舔掉。
然后,转身,走入雨中。
制服背后,编号X-07的墨迹已被雨水晕开,模糊成一片灰影。
车里。
林烬忽然睁开眼。
他总觉得,刚才好像被人盯着。
他回头望向窗外。
雨幕茫茫,什么也看不见。
他低声说:“那个E级兵……怎么还在?”
司机没回答。
他摇摇头,靠回座椅。
“无关紧要。”
车子加速,驶向城外。
他不知道。
那枚被他扔进垃圾桶的戒指,此刻正紧贴另一个少年的心口,发烫不止。
他也不知道。
三天后,他将在边境沦为阶下囚,锁链加身,子弹上膛。
而那个他曾随手丢下一句“好好活着”的少年,会站在高墙上,银发翻飞,红瞳如燃,一枪击碎他的镣铐。
枪声响起时,他会听见一句沙哑的低语:
“指挥官,这次换我护你。”
但现在。
他只是闭上眼,任车子载着他,驶入更深的雨里。
水洼中,那只手依旧紧握。
倒影里,电子屏的红字还在闪:
“临阵脱逃,背弃誓言。”
“世家余孽,终归覆灭。”
水面轻轻晃动。
一只苍白的手指,缓缓抬起,指向远方。
车轮碾过积水,发出沉闷的撕裂声。
林烬闭着眼,后颈贴着冰冷的座椅,雨水顺着发梢滴进衣领,像有虫子在爬。他没动,也没再开口。车内安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一下比一下重。
司机不说话,手指扣在方向盘上,指节泛白。车速平稳,路线却不对。
“不是走东环?”林烬突然睁眼。
司机没回答,只是踩下油门。
前方路口,本该通往城外的主干道被封锁,铁网横立,红灯闪烁。几辆军用摩托从侧巷冲出,呈扇形包抄而来,轮胎在湿地上划出刺耳的弧线。
林烬反应极快,瞬间绷紧身体,手已摸向腰侧——空的。武器早被收缴。
他冷笑,靠回座位,“连最后一程都不让我走得干净?”
车拐进一条窄巷,沥青路面坑洼不平,车身剧烈颠簸。窗外建筑迅速后退,全是废弃的旧城区,墙皮剥落,广告牌歪斜,雨水顺着破碎的玻璃幕墙流下来,像在哭。
突然,车子急刹。
前方塌方,碎石堵死了路。
司机终于回头,眼神僵硬:“任务变更。”
车门被拉开,两个黑衣人架住林烬手臂,动作干脆利落。他没挣扎,任他们拖他下车。泥水溅上裤腿,冰冷黏腻。
“押送令是谁签的?”他问。
没人理他。
他们把他推进一辆封闭押运车,铁门落下,锁死。车厢内无窗,只有顶灯泛着惨白的光,照得人脸发青。空气里有铁锈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气息,刺鼻。
林烬靠着墙坐下来,膝盖还在隐隐作痛——刚才跪得太久,骨头像是锈住了。
车动了。
他盯着头顶那盏灯,光点在视野里晃,晃着晃着,又浮现出三年前的画面:征兵站,阴雨天,那个银发少年低头看着戒指,手指微微发抖。
他闭眼。
耳边突然响起一声轻响。
咔。
像是金属弹开的声音。
他猛地睁眼。
车厢角落,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孔,锈迹斑斑的铁皮上裂开一道细缝。一缕风钻进来,带着潮湿的草腥味。
紧接着,一片纸条从缝隙滑入,轻轻飘落在他脚边。
他捡起。
上面只有一行字,字迹工整却用力过猛,笔画几乎划破纸背:
“他们要你在路上‘意外死亡’。”
林烬盯着那行字,呼吸慢了半拍。
外面雨声骤然变大,车轮碾过水坑,车身一震。
他缓缓将纸条攥紧,捏成一团,塞进嘴里,咽了下去。
喉咙干涩,纸的味道像灰。
五分钟后,押运车猛地一顿,停了。
外面传来脚步声,整齐划一,靴跟敲击地面,节奏冷酷。
车门开启。
三名全副武装的特勤队员站在雨中,面罩遮脸,肩章无标识。为首那人抬起手,枪口对准林烬眉心。
“下车。”
林烬没动。
那人重复:“前A级指挥官林烬,涉嫌勾结境外势力,现正式逮捕。若反抗,格杀勿论。”
林烬笑了下,嘴角扯出一道弧度,不带温度。
他慢慢起身,一步跨出车门。
雨水立刻打在脸上,凉得清醒。
他刚站稳,身后押运车突然发出“嗤”的一声,像是气阀泄压。他眼角余光扫到,车底有白烟冒出,转瞬被雨水冲散。
毒雾。
他们连证据都不想要。
林烬抬脚往前走,两名特勤队员一左一右夹住他。第三人在前引路,走向百米外一栋灰白色建筑——旧时代的精神疗养院,如今改造成临时拘押点,外墙爬满铁丝网,探照灯扫来扫去。
走到半路,路边排水沟突然“哗”地翻起一串水花。
一只野猫窜出,浑身湿透,毛发炸起,直冲林烬小腿扑来。
混乱中,他左臂被人猛地一撞。
不是猫。
是人。
一个穿着清洁工制服的老头踉跄跌倒,手里拖把甩出去老远,污水泼了特勤队员一身。
“对、对不起……”老头哆嗦着爬起来,低头道歉,帽檐压得很低。
林烬侧身扶了他一把。
指尖触到对方袖口——布料下有金属的硬度。
老头迅速抽手,混入阴影,消失在巷口。
林烬不动声色,右手悄悄摸向后腰——那里多了一把短刀,藏在皮带内侧,冰凉贴肉。
他继续往前走,步伐未变。
十分钟后,他被推进拘押室。
铁门关闭,落锁。
房间四壁刷着防潮漆,角落摆着一张铁床,天花板装着摄像头,红灯一闪一闪。
他站在中央,缓缓吐出一口气。
然后,他弯腰,脱下右鞋。
倒出里面的水,顺便将鞋垫掀开。
下面压着一枚微型芯片,指甲盖大小,边缘磨损,像是被人从某台设备上硬撬下来的。
他盯着它看了两秒,轻轻握紧。
门外,走廊灯光忽明忽暗。
脚步声由远及近,比刚才更密集。
他把芯片塞进嘴里,和刚才那张纸条一起,藏在舌根下。
门开了。
进来的是个女人,穿军情部制服,徽章是暗金色,级别极高。她手里拿着平板,目光冷静,像在看一份报告,而不是一个人。
“林烬,”她开口,声音不高,“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林烬靠在墙边,湿发贴着额头,眼神平静得不像刚被定罪的人。
“什么机会?”
“交代三年前撤退命令的真实意图,以及……你是否曾与‘X计划’有关联。”
他盯着她。
“X计划?”
她没回答,只是举起平板,点开一段视频。
画面模糊,但能看清是一处地下实验室,墙上挂着编号名单。镜头扫过其中一行,字迹清晰:
“绑定实验体:X-07 → 主体:林烬。”
林烬瞳孔微缩。
女人盯着他:“你说你不知道?可系统记录显示,你的基因序列与X-07的匹配度高达98.7%。这种绑定,不是偶然。”
他沉默。
脑海里突然闪过那个银发少年垂眼握戒的模样。
原来不是巧合。
联姻协议,从来就不只是为了稳定人口。
门外突然传来骚动。
警报响起,红灯旋转。
女人皱眉,转身看向监控屏——走廊摄像头全部失灵,画面雪花一片。
她抓起对讲机:“B区发生什么情况?!”
没有回应。
只有电流杂音。
她猛地回头,发现林烬不见了。
铁床下方,通风口栅栏被卸下,螺丝整整齐齐摆在床脚。
她冲到墙边,抬头看去。
通风管道漆黑,深处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她咬牙,按下腕表通讯键:“目标逃脱,启动追捕协议。允许使用致命武力。”
对讲机里传来回应:
“报告长官……A区监控恢复了。”
画面亮起。
走廊尽头,一个身影正缓步走过。
银发,E级制服,垂耳紧贴颅骨。
他手里拎着一根滴血的警棍,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步伐平稳,像散步。
摄像头扫过他的脸。
瞳孔不再是浅红。
而是深猩色,像烧尽后的余烬。
他抬头,直视镜头。
嘴角,缓缓扬起。
女人盯着屏幕,声音发颤:“那个辅助兵……怎么会在这里?”
对讲机里,传来值班员颤抖的回答:
“他……他三小时前就该下班了。但我们查了打卡记录——他根本没离开过大楼。”
“从宣判结束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这儿。”
“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