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灭门案
雾色更浓了,像一匹浸了水的素绸,将醉仙楼裹得密不透风。檐角铜铃的脆响渐渐低了下去,风似乎也识趣地敛了声息,只余下楼内两人之间,那层薄得近乎透明的张力,绷得人呼吸都轻了几分。
酒保端来的清酒尚冒着微醺的热气,白瓷酒壶搁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却没打破这凝滞的寂静。楚烬指尖依旧叩着桌面,节奏不疾不徐,像是在敲着某支无人知晓的密令节拍。她抬眸,目光落在祁司岺手边那只酒碗上,碗沿沾着几滴酒渍,在晨光里泛着淡金色的光。
“江南的酒,淡得像水。”她忽然开口,声音清越,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嘲讽,打破了沉寂,“亏得还有人愿意对着这碗水,看一早上的雾。”
祁司岺没应声,只是伸手提起酒壶,将自己那只空了大半的酒碗斟满。琥珀色的酒液淌入碗中,漾开一圈细密的涟漪。他端起酒碗,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碗壁,仰头饮下一口,喉结轻轻滚动。清冽的酒香混着一丝微苦的余味漫开,他才缓缓放下酒碗,抬眼看向楚烬,琥珀色的眸子亮得惊人,像藏了两簇燃着的星火。
“酒淡,总好过人心浓。”他声音低沉,尾音拖着几分沙哑,像是淬了霜的刀锋,“有些人,披着人皮,揣着的却是蛇蝎心肠,喝再烈的酒,也暖不透。”
楚烬闻言,凤眸微微一挑,眼尾的弧度愈发锐利。她忽然笑了,笑声清浅,却带着几分冷意,像是雪落在冰面上的声响。她伸手拿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斟了一碗,动作行云流水,腕间墨玉扳指划过碗沿,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声。
“有意思。”她端起酒碗,却没喝,只是晃了晃碗里的酒液,目光落在祁司岺脸上,一寸寸地打量,像是在审视一件猎物,“听阁下这话,是见过不少蛇蝎心肠的人?”
祁司岺不答,反而伸手捻起一颗茴香豆,丢进嘴里。豆子的咸香混着酒香在齿间散开,他慢慢咀嚼着,目光落在窗外的雾巷里,像是在回忆什么。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沉郁的喑哑:“三年前,江南祁家,满门上下七十三口,一夜之间,被人斩尽杀绝。那时候的血,比这酒,烈多了。”
“哐当”一声,楚烬手中的酒碗磕在桌面上,溅出几滴酒液,落在玄色锦袍的银纹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瞳仁骤然收缩,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那双深墨色的眸子,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却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只余下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她指尖死死攥着酒碗,指节泛白,墨玉扳指硌得掌心生疼。三年前的祁家灭门案,是她心里最深的一根刺。那时候她还未完全掌权,眼睁睁看着心腹之人惨死,却碍于局势,只能隐姓埋名,蛰伏至今。
楼内的空气,瞬间又冷了几分,比窗外的晨雾还要刺骨。
邻桌的酒保早就躲得远远的,缩在柜台后,连大气都不敢喘。他能感觉到,这两人之间的气息,变了。刚才还只是试探,此刻却像是两把出鞘的剑,剑锋相抵,寒光凛冽。
楚烬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缓缓松开攥着酒碗的手。她重新端起碗,仰头饮下碗中酒,酒液入喉,带着几分灼人的热意,却没烫散她眼底的寒意。她放下酒碗,目光重新落回祁司岺身上,声音冷得像冰:“祁家?我倒是听过。听说那是一桩灭门惨案,官府查了三年,连根毛都没查到,最后只能以流匪作乱草草结案。”
“流匪作乱?”祁司岺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无尽的悲凉与愤怒,他又捻起一颗茴香豆,用力咬碎,“一群连刀都握不稳的流匪,能悄无声息地屠了祁家满门?能破了祁家世代相传的护院阵法?楚姑娘,你信吗?”
他刻意加重了“楚姑娘”三个字,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楚烬。
楚烬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她的身份?
她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微微眯起凤眸,指尖再次叩上桌面,节奏比之前快了几分,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阁下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你知道些什么内情?”
祁司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端起酒碗,又饮了一口。他的目光落在楚烬腕间的墨玉扳指上,那扳指的纹路,他记得。三年前,祁家灭门的那个夜晚,他躲在密室的暗格里,亲眼看见一个黑衣人,戴着一枚一模一样的墨玉扳指,指挥着杀手,血洗了整个祁家。
他的指尖微微颤抖,眼底的琥珀色,渐渐被血色浸染。
“内情?”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要碎裂,“内情就是,这桩案子的背后,站着的是当朝权贵。是那些披着人皮的豺狼,为了祁家的一样东西,不惜血染江南,草菅人命。”
楚烬的呼吸骤然一滞。
她看着祁司岺眼底翻涌的恨意,看着他紧抿的唇角,看着他那双像是淬了血的眸子,忽然间,一个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在她脑海里炸开——
眼前这个素衣长衫的男人,不是旁人。
他是祁家当年,唯一的幸存者。
是那个,被所有人以为,早已葬身火海的,祁家少主,祁司岺。
窗外的雾,似乎更浓了。檐角的铜铃,终于彻底静了下来。
醉仙楼里,两碗清酒,一碟茴香豆。
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四目相对,目光里的试探与警觉,早已变成了赤裸裸的对峙。
一场棋局,至此,才算真正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