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号”是一艘中型客货混装船,船龄不小但保养得当,白色的船体在热那亚港的晨光中显得洁净明亮。乘客不多,大多是短途往返利古里亚沿岸小镇的当地人,像沈知微和陆景深这样前往直布罗陀的旅客只有寥寥数位。
登船时,船长——一位皮肤黝黑、留着浓密灰白胡子的意大利老人——特意查看了他们的船票,眼睛在两人脸上停留片刻,点点头:“预定的双人舱在B层右舷,视野好,但风浪大时会有些颠簸。祝你们航行愉快。”
他们的舱房比预想的宽敞,有两张并排的靠窗床铺、一张小桌和独立卫浴。舷窗外就是波光粼粼的地中海,热那亚的城市轮廓正在缓缓后退。
沈知微放好行李,第一时间检查了房间的气味环境——封闭空间往往是感官过载的高风险区。幸运的是,舱房通风良好,只有淡淡的清洁剂和海水的咸味,属于可承受范围。
“航行时间七十二小时,”陆景深看着行程表,“中途在巴塞罗那停靠四小时补充物资,但不允许乘客下船。然后是直布罗陀。时间不短。”
“正好整理笔记和规划下一阶段。”沈知微在桌边坐下,打开笔记本。她已经习惯了在陆景深面前展示自己的工作方式——详尽的列表、分门别类的信息、各种颜色的标记。
陆景深没有像往常那样表示对“过度计划”的轻微抗拒,而是从包里拿出自己的设备:相机、笔记本电脑、一本关于直布罗陀历史的书,还有那个结合了齿轮的挂件,此刻正静静躺在窗边的小台子上。
“我研究了一下‘交汇处’的可能含义,”他说,翻开书,“直布罗陀海峡最窄处只有14公里,是大西洋和地中海的交汇点。但具体地点有很多说法——最东端的欧洲角,最西端的塔里法,或者海峡中线的某个位置。”
沈知微在笔记本上画了个简易地图。“乔瓦娜日记里怎么说?”
“原文是:‘在两大力量交汇的狭窄处,选择不是左或右,而是深或浅。’”陆景深念出手机上的记录,“很抽象。”
“‘深或浅’……”沈知微重复着,目光投向舷窗外。船已经驶离港口,海岸线变成一条细长的深绿色带子,上方是意大利秋日特有的清澈蓝天。
航行的第一个白天平静度过。他们在船上餐厅吃了简单的午餐(沈知微谨慎地选择了最清淡的选项),下午各自工作。陆景深处理在托斯卡纳拍摄的照片,沈知微则整理卡特琳娜祖母日记中的要点。
傍晚时分,海风变大,船体开始有规律的轻微摇晃。沈知微起初并未在意,直到晚餐时走进餐厅,闻到浓重的海鲜汤、油炸食物和数十种香水、汗味混合的气息时,她的脸色瞬间苍白。
感官过载来得迅猛而无情。
就像有人同时打开了所有感官的水龙头,信息如洪水般涌入:汤里至少七种鱼类的不同鲜味、油炸面糊的油腻感、蒜蓉面包的浓烈香气、邻座女士甜腻的香水、船员身上机油的金属味、地板清洁剂的化学气息……每一种味道都在她脑海中尖叫着要求被识别、分类、分析。
她抓住门框,指关节发白。
“沈知微?”陆景深立刻察觉,扶住她的手臂,“又发作了?”
她点头,无法说话,只能紧闭双眼试图隔绝一部分输入,但嗅觉和味觉的联结太紧密,即使闭眼,那些气味依然清晰得刺人。
陆景深没有犹豫。他迅速环顾餐厅,然后半扶半拉地将她带离门口,穿过走廊,走向甲板方向。新鲜的海风迎面扑来,虽然依然有盐和柴油的味道,但比餐厅的混合气味简单得多。
“呼吸,慢一点。”他的声音稳定,一只手仍扶着她,另一只手从自己口袋里取出那个小铁盒,打开,“试试这个。”
是薰衣草精油。他滴了一滴在自己的手帕上,递给她。
沈知微将手帕捂在口鼻处,深呼吸。薰衣草清冽的香气不算中性,但至少是单一的、熟悉的刺激,能帮助她从混乱中建立秩序。她同时从自己包里摸索出乔瓦娜的“白米”小瓶,倒出几粒放入口中咀嚼。
简单的淀粉味和薰衣草香形成了双层缓冲。她靠在船舷栏杆上,慢慢恢复呼吸节奏,冷汗沿着额角滑落。
“持续时间比在榨油坊短。”陆景深观察着她的状态,“大约两分钟。”
沈知微点头,仍然闭着眼睛。“餐厅……太复杂了。太多人,太多食物,太多气味混在一起。”
“以后我们可以在房间用餐,或者挑人最少的时间去餐厅。”陆景深说得很自然,仿佛这是早已决定的安排,“你的感官工具包里,有没有针对这种情况的?”
沈知微想了想,从布包里取出标着“柠檬皮”的小瓶。“乔瓦娜的笔记说,柑橘类皮油的强烈单一香气,可以‘覆盖’复杂气味的混乱。但我还没试过。”
“现在试。”陆景深接过小瓶,小心地倒出一点碎皮在她的手心,“量够吗?”
沈知微闻了闻——尖锐、清新、纯粹的柠檬皮香气,几乎有点刺鼻,但正因为如此,它霸道地占据了她的大部分嗅觉接收。她又咀嚼了一小片,苦涩的柠檬皮味在口中扩散,再次提供了一个清晰的味觉焦点。
“有效。”她终于睁开眼睛,海风将她的头发吹得有些乱,“谢谢。”
陆景深松了口气,靠在旁边的栏杆上。“不用谢。契约条款:‘危机互助义务’。”
但沈知微知道,这不只是契约。他刚才的反应太快,太熟练,显然是提前思考过如何应对这种情况,并且记住了她之前的发作规律。
夕阳正在沉入海平面,将天空和大海染成一片燃烧的金红色。船尾拖出长长的白色航迹,像一条通往远方的路。
“你以前也晕船吗?”陆景深问,递给她一瓶水。
“不常。但感官过载有时会诱发类似晕船的反应,因为大脑处理不过来太多的平衡和感觉信息。”沈知微喝水,“不过这次主要是气味引发的。”
陆景深望向远方的海平线。“在战场上,也有类似的瞬间。不是恐惧,而是信息过载——爆炸声、呼喊声、枪声、无线电里的指令、自己心跳的声音,全部混在一起,大脑会短暂空白。”他停顿,“那时候,我会找一个视觉焦点,比如一颗石头、一片叶子,只盯着它看,直到其他声音退到背景里。”
“像我的白米和柠檬皮。”
“是的。找到那个能让你重新建立秩序的‘锚点’。”他转头看她,“你的锚点可以是味道,我的可以是视觉或触觉。”
沈知微握紧手中的柠檬皮小瓶。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陆景深可能是世界上少数几个能真正理解她困扰的人——不是因为同情,而是因为他经历过某种形式的类似体验。
“晚餐怎么办?”她问。
“我让船员送到房间。”陆景深已经想好了,“简单的食物,你指定你能接受的类型。”
“意大利面,只要橄榄油和大蒜,不要奶酪。沙拉,只要生菜和油醋汁,不要其他蔬菜。水。”
“好。”他记下,然后补充,“我也一样。同甘共苦。”
这句简单的“同甘共苦”,在渐渐暗下来的海面上,比任何华丽的承诺都更有分量。
夜晚的海上,风浪明显加大。船体开始有规律的起伏摇晃,时而伴随着较剧烈的颠簸。沈知微躺在靠窗的床铺上,闭着眼睛试图入睡,但每一次船身倾斜都会让她胃部不适,而船舱内若有若无的机油味和潮湿的海洋气息,让她的感官始终处于警戒状态。
她听到对面床铺陆景深翻身的动静。
“你也睡不着?”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嗯。摇晃和气味……”沈知微没说完整,但知道他明白。
沉默了一会儿,陆景深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不是我的故事,是乔瓦娜日记里写的,关于她和马里奥从热那亚到直布罗陀的航程。”
“好。”沈知微睁开眼睛,在黑暗中看向他的方向。
“那是1948年5月,”陆景深的声音在规律的船体吱嘎声中显得平稳,“他们坐的船比这个小得多,条件也更差。乔瓦娜在日记里写道:‘第二天晚上,风暴来了,船像一片叶子一样被抛来抛去。我吐得昏天暗地,觉得我们就要死在这片海里。’”
沈知微能想象那个画面:一艘老式小客船在风暴中的地中海挣扎,年轻的乔瓦娜蜷缩在狭窄的船舱里。
“但马里奥做了什么?”陆景深继续说,“他没有试图安慰她,也没有说一切都会好起来——那种话在那种情况下毫无意义。他只是坐在她床边,握住她的手,开始描述他们抵达直布罗陀后要做的事情:去看猴子,去爬巨岩,去海峡最窄处看两海交汇的线,去尝那里的海鲜饭,据说用了阿拉伯、西班牙和英国三种烹饪传统……”
“分散注意力。”
“是的。但不是虚假的安慰,而是具体的、可期待的、属于他们的未来。”陆景深停顿,“乔瓦娜写道:‘在他的描述中,我逐渐能闻到直布罗陀的阳光味道,而不是眼前呕吐物的酸味。风暴依然在,船依然在摇晃,但我的手被他握着,我们的目的地在前方。那一刻我明白了选择的滋味——不是选择是否害怕,而是选择将注意力放在哪里。’”
船舱安静下来,只有船体与海浪的持续对话。
“你想去直布罗陀看什么?”沈知微问。
陆景深想了想:“我想拍下大西洋和地中海交汇的那条线。从空中看,据说两种海水的颜色略有不同,会形成一条隐约的分界。我想知道在照片上能捕捉到什么程度。”
“我想尝那种融合了三种文化的海鲜饭,”沈知微说,“还有,站在欧洲最南端,尝一尝来自大西洋和地中海两种不同盐度的风。”
“那么,”陆景深的声音里有了笑意,“这就是我们的注意力可以放置的地方。而不是现在的摇晃和气味。”
说来奇怪,当沈知微开始想象那些具体的画面——两种海水的分界线,融合了阿拉伯香料、西班牙藏红花和英国影响的米饭,欧洲角的灯塔——船舱的摇晃似乎变得可以忍受了。她的感官不再专注于当下的不适,而是开始为未来的体验做准备。
“谢谢,”她轻声说,“故事有效。”
“不客气。”陆景深回答,“契约。”
但他们都知道,这不仅仅是契约。
第二天中午,船在巴塞罗那港短暂停靠。乘客不允许下船,但可以到甲板上看港口风景。沈知微和陆景深站在船舷边,看着这座加泰罗尼亚城市的现代港口,起重机林立,巨型货轮有序进出。
“乔瓦娜和马里奥在这里停留过吗?”沈知微问。
陆景深翻查手机里的日记照片。“停留了一天。乔瓦娜写道:‘巴塞罗那的味道太复杂,像一个过于热情的人,想同时告诉你一百个故事。我需要更简单的地方,才能听清自己的声音。’”
沈知微理解这种感觉。巴塞罗那的活力几乎是扑面而来的——高迪建筑的曲线、兰布拉大道的喧嚣、海鲜市场的鲜活气息,如果她现在在那里,很可能也会感官过载。
“所以他们更喜欢直布罗陀的‘选择’。”她说,“在两种力量之间,而不是被无数力量包围。”
陆景深点头,举起相机拍摄港口的起重机。“有时候,限制反而带来清晰。二选一比从一百个选项中挑选更容易。”
“但‘深或浅’的选择是什么?”沈知微仍在思考那个谜题,“在直布罗陀,什么选择是深或浅?”
“到了就知道了。”陆景深放下相机,“也许字面意义,比如选择深水航道或浅滩路线?或者隐喻,选择深入体验还是浅尝辄止?”
沈知微皱起眉。如果是隐喻,那将触及他们旅行方式的核心分歧——她倾向于深度计划,他倾向于随性探索。这个选择可能会成为他们之间真正的考验。
船在巴塞罗那停留四小时后,继续向西航行。傍晚时分,船员通知所有乘客,前方将经过一片风浪区,建议待在舱房内。
这一次的颠簸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船体不再是规律的起伏,而是不规则的摇晃、倾斜,有时甚至能听到海浪拍打船舷的巨响。沈知微坐在床边,双手紧紧抓住床沿,脸色再次苍白。
更糟的是,舱房的通风系统似乎出了问题,空气变得浑浊,混合着潮湿、金属和某种难以形容的霉味。她的绝对味觉开始报警。
“沈知微。”陆景深来到她床边,蹲下与她平视,“看着我。”
她勉强聚焦于他的脸。船体倾斜时,他一只手稳稳扶住墙壁保持平衡。
“描述我的眼睛颜色。”他说。
这要求很奇怪,但她照做了:“深棕色,但在光线下有……琥珀色的斑点。左边眼睛,靠近瞳孔的地方,有一个很小的浅色斑点。”
“很好。现在描述我衬衫的布料纹理。”
她将视线移到他肩膀:“棉质,细斜纹,织得很密,但领口有一点……起球,很小。”
船体又是一次剧烈倾斜,她抓紧床沿,但继续描述:“你的手表,金属表带,但第二和第三节之间……有磨损痕迹,比其他地方亮。”
“继续。”陆景深的声音很稳,“任何细节。”
她就这样描述他能看到的一切细节:他下巴上刚冒出的胡茬分布,他左手食指上的一个小伤疤,他相机背带的磨损程度……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视觉观察上,逐渐将嗅觉和味觉的警报推到背景。
这一招奏效了。当她专注于具体、有限的信息输入(视觉细节)时,其他感官的过度反应得到了控制。
大约二十分钟后,风浪区过去,船体恢复了相对平稳的摇晃。沈知微松开紧抓床沿的手,发现手心全是汗。
“视觉焦点法,”陆景深解释,递给她手帕擦手,“你教我用味觉锚点,我教你用视觉锚点。公平交换。”
沈知微擦着手,突然意识到刚才她描述的那些细节——大多数人都不会注意到的微小特征,陆景深却任由她观察、描述,没有一丝不自在。这需要一种罕见的信任和开放。
“你为什么……”她斟酌着用词,“愿意让我这样观察你?大多数人不喜欢被如此仔细地审视。”
陆景深坐回自己床边,沉默片刻。“在战场上,被观察往往意味着危险。所以我习惯了隐藏,不引人注意。”他看着舷窗外渐暗的海面,“但和你在一起……被你看清,反而让我感到安全。因为你的观察不是为了评判或利用,只是为了理解。”
他转回头看她,“而且,你也允许我看清你,不是吗?你的感官过载,你的恐惧,你的控制需求。这是相互的。”
沈知微点头。是的,这是相互的。在这艘摇晃的船上,在前往未知选择的航程中,他们正在建立一种罕见的透明——不是因为天真,而是因为共同的需要:两个过于敏感的人,需要被彼此看清,才能确信自己不会因此受伤。
第三天清晨,陆地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不是西班牙或摩洛哥的海岸,而是一块孤立的巨岩,矗立在海峡入口处,在晨曦中呈现出深紫色的威严。
直布罗陀岩山。
乘客们聚集在甲板上观看这一景象。陆景深的相机快门声持续不断,沈知微则专注地感受着空气的变化——来自大西洋的湿润海风与地中海较干燥的气流在此交汇,她能“尝”到盐度的微妙差异和温度的过渡层。
“欧洲角在岩山的东南端,”陆景深指着方向,“塔里法在西班牙本土最南端,距离这里大约二十公里。两个地方都声称是‘真正的交汇点’。”
沈知微查阅手机资料。“欧洲角是地理上的最南端,但塔里法历史上被认为是文明的分界——基督徒和穆斯林,欧洲和非洲。”
“所以有两个可能的‘交汇处’,”陆景深总结,“地理的,和文化的。乔瓦娜说的‘深或浅’,可能就是指这个选择。”
船缓缓驶入直布罗陀港。这座英国海外领地的小城紧贴岩山而建,建筑密集,街道狭窄,随处可见英国、西班牙和摩洛哥三种文化的混合痕迹:红色电话亭旁是卖西班牙油条的摊位,不远处清真寺的宣礼塔与教堂钟楼并立。
下船时,船长再次找到他们,递上一个信封。“有人让我转交的。祝你们在直布罗陀好运。”
信封里是两张地图,一张标注着欧洲角的详细路线,另一张是塔里法的。背面各有一句话:
欧洲角:“此处可见地理的分界,海水颜色的差异。”
塔里法:“此处可感文明的分界,千年历史的重量。”
以及一条附加信息:
“选择将决定你们获得第二把钥匙的方式,并影响后续路线的可能性。一旦选择,不可更改。请在日落前决定。”
沈知微和陆景深站在码头上,看着手中的两张地图,明白他们即将面临旅程中的第一个重大选择。
而他们的选择,可能不会一致。
在旅馆放下行李后,他们决定先探索直布罗陀城,收集更多信息再做决定。这座小城的混合特质无处不在:英语和西班牙语双语标识,英镑和欧元同时流通,食物既有炸鱼薯条也有西班牙海鲜饭。
午餐时,他们选择了一家本地人推荐的小餐馆,点了那道著名的“直布罗陀海鲜饭”——确实融合了西班牙的藏红花、阿拉伯的香料和英国烹饪中对海鲜处理的偏好。沈知微小心地品尝,惊喜地发现她的感官没有过载,反而享受到了这种层次分明的融合风味。
“这里的盐来自大西洋,”她分析,“但藏红花是西班牙本土的,而肉桂和丁香的用法明显有北非影响。三种传统没有互相淹没,而是各自清晰可辨。”
陆景深拍下那盘色彩鲜艳的海鲜饭。“像这座城市本身,多重身份共存,但没有混淆。”
饭后,他们前往直布罗陀岩山脚下的缆车站。在排队时,陆景深提到了选择的问题:
“你倾向于哪里?欧洲角还是塔里法?”
沈知微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从逻辑角度,欧洲角更符合‘两大力量交汇的狭窄处’的描述——那是地理上最精确的点。而且乔瓦娜和马里奥是1948年来的,那时塔里法可能不如现在这么容易到达。”
“合理。”陆景深点头,“但我查了资料,塔里法有座古老的城堡,始建于10世纪,经历过穆斯林和基督徒的多次易手。那里有关于‘选择’的更丰富的历史隐喻——选择信仰,选择立场,选择站在哪一边。”
“你是说我们应该选择文化交汇处,而不是地理交汇处?”
“我在说,也许‘深或浅’指的是理解的深度。”陆景深认真地说,“地理分界是表面的——你看得到海水颜色的差异。但文明的分界是深刻的——你需要理解历史、冲突、妥协。‘深或浅’的选择,可能是选择深度的理解,还是表面的观察。”
这个解读让沈知微陷入沉思。确实符合乔瓦娜的思维方式——她总是寻找更深层的意义,而不满足于表面现象。
“但如果是这样,”她提出异议,“为什么选择不可更改?如果我们选了塔里法,以后就不能去欧洲角了吗?”
“可能是比喻意义上的不可更改。”陆景深说,“选择了一种理解世界的方式,就会影响你后续看到的一切。就像戴上不同颜色的眼镜,世界会呈现不同的色调。”
缆车将他们带到岩山顶端。站在观景台上,直布罗陀海峡的全景展现在眼前:非洲海岸在南方隐约可见,大西洋在西边开阔无垠,地中海在东边相对平静,海峡中最繁忙的航运线像一条水上高速公路。
陆景深拍摄了很久,不仅是全景,还有一些细节:岩石缝中顽强生长的野花,悬崖上筑巢的海鸟,远处一艘缓慢通过海峡的巨型油轮。
沈知微则专注于感受。这里的风确实不同——从大西洋来的部分更强,更湿润,带着更深海的寒意;从地中海来的部分较温和,盐度似乎也略有不同。她能“尝”出这种差异,就像能尝出海鲜饭中三种传统的影响一样。
“在这里,”她轻声说,“我能理解‘选择的滋味’了。不是被迫选择一边,而是站在中间,同时感受两种力量,然后选择如何回应它们。”
陆景深放下相机,看向她。“你的选择是什么?”
“我还需要更多信息。”沈知微诚实地说,“我想在日落前,尽可能了解两个地点。”
陆景深点头,没有催促。这正是他们合作方式的体现——沈知微需要充分的数据支持决定,陆景深尊重这个过程,只要最终决定是共同的。
下午,他们分头收集信息。沈知微去了直布罗陀博物馆,查阅历史资料;陆景深则与当地导游交谈,了解两个地点的实际体验。约好两小时后在旅馆大堂会合。
但当沈知微准时回到旅馆时,陆景深不在大堂。她等了二十分钟,开始担心。刚拿出手机准备联系,她的手机先响了——是陆景深的号码,但说话的是一个陌生男声,带着英国口音:
“沈小姐吗?我是直布罗陀皇家警察局的警员。陆景深先生现在在医院。他在岩山南坡的小路上摔倒,有轻微脑震荡和脚踝扭伤。他说想联系你。”
沈知微冲到医院时,陆景深正坐在急诊室的观察床上,右脚踝打着绷带,额头上贴着纱布,脸色有些苍白但意识清醒。
“发生了什么?”她几乎是跑到他床边。
“一条小路,湿滑,我踩空了。”陆景深的声音还算稳定,但沈知微能听出其中的疲惫和疼痛,“没什么大碍,医生说观察几小时就可以走。但脚踝需要休息几天。”
“哪条小路?你去哪里了?”
陆景深犹豫了一下。“塔里法方向的徒步小径。我想亲自看看那条路的情况,再决定是否推荐我们选择那边。”他苦笑,“结果证明那条路不太好走,至少在雨后。”
沈知微感到一阵复杂的情绪:担心,释然(他伤得不重),还有一丝隐约的恼火——他没有按计划行动,独自冒险。
“你应该告诉我你要去那里。”
“我知道。”陆景深承认,“但时间有限,我想在我们会合前多收集一些信息。这是我的判断失误。”
一位护士过来检查陆景深的状况,确认他情况稳定,可以离开,但建议使用拐杖几天,并且脚踝不能承重。沈知微办理了手续,租了一副拐杖,然后扶着陆景深慢慢走出医院。
黄昏已至,直布罗陀的街道亮起灯光。他们缓慢地走回旅馆,平时十分钟的路程花了近半小时。
回到房间,沈知微帮陆景深安顿好,然后坐在对面床边,看着他受伤的脚踝和额头上的纱布。
“现在,”她平静地说,“关于选择,我们有了新的变量。”
陆景深点头,表情认真。“塔里法需要一定的徒步能力,至少我探索的那条路是这样。欧洲角则更容易到达,有公交车直达附近。考虑到我的脚伤……”
“如果我们选择塔里法,需要推迟几天,等你好转。”沈知微接上,“但资助人的信息说‘请在日落前决定’,没有说必须日落前到达。我们可以先做决定,然后等待。”
陆景深看着她。“你的倾向是什么?在我受伤之前。”
沈知微坦白:“我收集的资料显示,欧洲角作为地理交汇点更精确,但塔里法的历史层次更丰富。我在博物馆看到一张10世纪的地图,塔里法被标注为‘世界的尽头和开始之处’,这个描述很吸引我。”
“我喜欢这个描述。”陆景深轻声说。
两人沉默,窗外的天色正在迅速变暗,日落时刻逼近。
“但你的伤,”沈知微说,“如果我们选塔里法,意味着你需要带伤徒步,或者我们延迟。如果选欧洲角,明天就可以去,你的脚伤影响较小。”
陆景深调整了一下坐姿,正视她。“这是我的决定要承担的风险。我不能因为自己受伤,就让我们的选择变得保守。如果我们认为塔里法更可能是正确答案,我们应该选塔里法。”
沈知微思考着。契约精神是共同决策,尊重彼此,但也要考虑实际情况。陆景深的伤势是现实因素,但不是决定因素。
“我建议这样,”她最终说,“我们选择塔里法。但计划在三天后出发,给你时间恢复。同时,我们可以用这几天探索直布罗陀城,更深入地理解这里的文化融合——这本身也是‘交汇处’体验的一部分。”
陆景深的眼睛亮起来。“一个折中方案,但尊重了选择本身的意义。我同意。”
“那么,决定了。”沈知微看向窗外,太阳刚刚沉入海平面,天空是燃烧般的橙红色,“塔里法。深度的选择。”
就在她说出这句话时,两人的手机同时震动。新的信息:
“选择已记录:塔里法,深度的交汇处。第二把钥匙将在‘终结与开始之地’等待。提示:寻找刻有三种语言的石头。注意:此选择将开启‘南方路线’,后续地点顺序可能调整。恢复期可利用,建议探索直布罗陀的融合之味。”
沈知微和陆景深对视。南方路线?顺序调整?更多的未知,但至少选择已经做出。
陆景深看着自己受伤的脚踝,又看看沈知微,忽然笑了:“看来我们有三天时间,可以慢慢品尝直布罗陀了。你负责寻找‘融合之味’,我负责……坐着拍摄。”
沈知微也笑了,第一次主动伸手轻轻碰了碰他额头的纱布边缘。“还有负责好好恢复。”
窗外,直布罗陀的夜晚正式降临。海峡对岸,非洲的灯火开始闪烁,像遥远的承诺。而在这间小旅馆的房间里,两个旅人刚刚做出了他们的第一个重大选择,带着伤,带着不确定,但也带着共同的决心。
旅程的下一章,将在三天后,在“终结与开始之地”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