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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约更新与港口的齿轮

始于热那亚的齿轮

托斯卡纳的最后一天,天空呈现出一种告别的蓝色——清澈得不带一丝云,像是特意为他们准备的完美背景。

沈知微和陆景深坐在院子里的橄榄树下,面前摊开的是全新的契约草案。旧的那份还夹在沈知微的笔记本里,只有短短几行字,显得简单得近乎天真。而新的这份,已经写了三页,还在增加。

“基本原则部分需要扩展。”沈知微用铅笔轻点纸面,“原来的‘互相尊重,诚实沟通,财务透明’仍然成立,但应该加上‘共享决策权’和‘危机互助义务’。”

陆景深点头,在平板电脑上记录——这是他们找到的折中方式:沈知微偏爱纸笔的实在感,陆景深习惯电子设备的便捷性,于是两人分工,最后再整合。

“‘共享决策权’具体指什么?”他问。

“在重大事项上——比如是否在某地延长停留、是否接受额外任务或邀请、单笔超过预算上限的开支——需要双方同意,不能单方面决定。”

陆景深思考片刻:“合理。那‘危机互助义务’呢?”

沈知微的笔停顿了一下。“如果一方的特殊状况发作——我的感官过载,你的PTSD反应——另一方有责任提供之前约定好的帮助,不能因为任何理由回避。”

她说得正式,但陆景深听出了其中的重量。这意味着他们正式承认了彼此的脆弱,并将互相支持写入了契约——不再是临时默契,而是有约束力的承诺。

“同意。”他轻声说,然后在平板上记下,“还要加上‘隐私边界’。我们共享旅行经历,但不一定共享所有个人历史。有些记忆可能需要更多时间才能讲述。”

沈知微看着他低垂的侧脸,阳光透过橄榄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想起暴雨夜他讲述摩苏尔经历时的声音,那种刻意维持的平静。

“同意。”她也说,“每个人都有保留的权利,直到准备好分享。”

他们继续工作,一条条讨论、修改、确认。卡特琳娜偶尔从厨房窗口探出头,看到他们认真讨论的样子,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没有打扰。

两小时后,新契约完成了。共五页,十八条条款,涵盖了他们能想到的几乎所有可能性:从日常开支分摊到医疗紧急预案,从工作分工(沈知微负责食物和文化研究,陆景深负责摄影和路线导航)到冲突解决机制,甚至包括了一条“定期评估与修订条款”——每完成一个地点,重新审视契约,根据实际经验调整。

最后,在签名处上方,陆景深加了一行字:

“本契约的最终目的:两位签约方在探索世界的过程中,共同寻找治愈、理解与生命的完整性。”

沈知微读着这行字,感到心头一阵暖意。这不是法律条文般的冰冷,而是带着温度的宣言。

“要打印出来签名吗?”陆景深问。

沈知微摇摇头,从包里取出两支笔——一支黑色,一支深蓝色。“我们手抄。一人抄一份,然后交换签名。这样更有仪式感。”

于是,在托斯卡纳秋日的阳光下,在百岁橄榄树的荫蔽下,两人各自开始抄写那份他们共同创造的契约。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与风吹橄榄叶的簌簌声交织,像某种古老的协奏曲。

沈知微用深蓝色的笔,她的字迹依然工整清晰,但比平时稍微放松了一些。陆景深用黑色笔,他的字迹还是那么潇洒流畅,但抄写契约时明显放慢了速度,每个字都写得认真。

一小时后,两人交换了手中的契约。沈知微看着陆景深抄写的那份,发现他在某些条款旁边画了小小的简笔画:在“食物与文化研究”旁边画了个小碗和筷子,在“摄影与导航”旁边画了个相机和指南针,在“危机互助义务”旁边画了两只握在一起的手。

“这是作弊。”她指出,但嘴角有笑意。

“这是插图版。”他一本正经地回答,“更容易理解。”

他们在彼此抄写的契约上签下名字,日期,然后交换回来,再在另一份上签名。最后,两人各持一份完整的、双方签名的契约。

“现在,”陆景深收起笔,“我们是正式的长期旅行伙伴了。”

沈知微小心地将契约夹回笔记本。“直到任何一方行使退出权。”

“但希望不会太快。”他说,然后迅速转移话题,“下午的车去热那亚,卡特琳娜说已经帮我们叫好了。三点出发,大约两小时车程。”

“我们的住宿?”

“港口附近的一家小旅馆,我昨晚订的。评价说虽然简单,但干净,而且阳台可以看到起重机——符合乔瓦娜日记中的‘热那亚的心脏’。”

沈知微点点头,对他的安排感到满意。这证明陆景深虽然讨厌过度计划,但并非不负责任——他做了必要的研究和预订,只是留下了足够的灵活空间。

“我去和卡特琳娜告别。”她起身,“还有些关于她祖母的问题想问。”

厨房里,卡特琳娜正在打包两大盒食物。“给你们路上吃的,”她说,“佛卡夏,橄榄,奶酪,还有一小瓶今年的新橄榄油——虽然还没完全沉淀好,但你们应该尝尝它的最初状态。”

“卡特琳娜,”沈知微接过盒子,“关于您祖母乔瓦娜,她有没有特别敏锐的味觉?比如能尝出普通人尝不到的细节?”

老妇人擦手动作慢了下来,眼神变得遥远。“你这么一说……是的。我记得小时候,她总能知道我偷偷吃了多少块饼干,因为她说我手上‘有黄油的甜腻味’。她也能分辨出不同橄榄树的油,盲测时从不出错。”她笑了,“但她总是说,这不是什么超能力,只是用心而已。”

“用心?”

“她说,大多数人的味觉睡着了,因为他们吃得太快,想得太多。要真正品尝,必须让味觉醒来,但也要学会让它休息。”卡特琳娜看着沈知微,“我想你可能明白我在说什么。”

沈知微感到一阵共鸣的战栗。是的,她明白——她的绝对味觉是永远醒着的,无法关闭,这才是问题所在。

“她有没有留下什么……关于管理这种敏锐感官的建议?”

卡特琳娜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走向橱柜,从最上层取下一个旧饼干盒。打开,里面不是饼干,而是一些零碎物品:几枚旧纽扣,一把生锈的钥匙,一些褪色的丝带,还有一个小布包。

“这是乔瓦娜的‘感官工具包’,”卡特琳娜解释,“她旅行时总是带着。这个——”她拿起布包,解开,里面是七个小玻璃瓶,每个只有拇指大小,瓶身贴着手写标签,“是她收集的‘中和剂’。”

沈知微接过布包。瓶子的标签上写着简单的词语:白米、干面包、清水、柠檬皮、薄荷叶、丁香、盐。

“当她觉得感官过载时,会尝一点点这些。”卡特琳娜说,“她说,极简的味道能‘重置’过于兴奋的味蕾。尤其是白米或干面包,几乎无味,能给感官一个休息的基础。”

沈知微小心地拿起标着“白米”的小瓶,打开闻了闻——确实是大米最纯粹的香气,没有任何添加。她的绝对味觉对这个简单的味道反应平和,没有解析出复杂层次。

“我能借用这个吗?”她问,“或者至少,知道这个想法?”

“你拿去吧。”卡特琳娜将布包推给她,“乔瓦娜会很高兴知道它还在被使用。她常说,最特别的礼物往往来自分享最深的困扰。”

沈知微紧紧握住布包,感到眼眶微微发热。“谢谢您,卡特琳娜。为了这一切。”

老妇人拥抱了她,身上有橄榄油、面粉和阳光的味道——那是沈知微会记住很久的,关于托斯卡纳的最终味道。

前往热那亚的路上,沈知微向陆景深展示了乔瓦娜的感官工具包。他仔细看着那些小瓶子,然后从自己相机包的侧袋里拿出一个小铁盒。

“我的‘重置工具’,”他打开,里面是几件简单物品:一副降噪耳塞,一小瓶薰衣草精油,一个可以捏压的软胶球,还有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照片——是托斯卡纳橄榄园的日出照,就是他们一起看的那次。

“噪音是我的主要触发因素,”他解释,“耳塞和精油有帮助。软胶球是触觉焦点,当我觉得要失控时,捏它能让注意力集中在身体感觉上,而不是记忆中的声音。”他指着照片,“而这个……是提醒我,现在和那时不同。我在这里,安全。”

沈知微看着他铁盒里的物品,意识到他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应对世界的过度刺激。她的在味觉,他的在听觉和记忆。

“我们应该把彼此的应对方法加入契约附件。”她半开玩笑地说。

“实际上,”陆景深认真地说,“这是个好主意。了解彼此的‘急救措施’,在需要时能更有效地帮助对方。”

他们就这样一路讨论着,分享着,车窗外托斯卡纳的丘陵逐渐被利古里亚海岸的陡峭崖壁和蔚蓝海水取代。当热那亚的城市轮廓出现在远方时,两人都安静下来,看着这个他们正式旅程的第一站。

港口城市的热那亚与田园诗般的托斯卡纳截然不同。这里充满活力,甚至有些粗粝:巨大的货轮在港口停靠,起重机像钢铁巨人般矗立,街道狭窄蜿蜒,建筑外墙被海风和岁月侵蚀出斑驳的痕迹。

他们的小旅馆藏在一条陡峭的小巷里,正如陆景深所说,简单但干净。更重要的是,从三楼小阳台望出去,确实能看到港口的起重机——巨大的黄色钢铁结构在傍晚的阳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

“乔瓦娜日记里的机械工坊在港口西区,”陆景深查看着手机地图,“但那是七十年前的位置。现在那一带已经改造了,我们需要找找看。”

沈知微放下行李,走到阳台。海风带着咸味和淡淡的柴油气息吹来,她的绝对味觉立刻开始工作:分析海水盐度的变化,分辨空气中不同的船舶燃料气味,甚至能“尝”到远处海鲜市场的腥甜。

她立刻从布包里取出“白米”小瓶,倒出几粒在掌心,放入口中咀嚼。平淡的淀粉味像温柔的屏障,缓冲了过于丰富的外界信息。

“有效吗?”陆景深来到她身边,关心地问。

沈知微点头,继续咀嚼。“像听觉上的降噪耳塞。给了我一个中性的基础味道,其他味道就变得不那么咄咄逼人了。”

陆景深看起来松了口气。“好。那么,我们今晚先探索附近,明天再去找工坊?”

“先找地方吃晚饭。”沈知微收起小瓶,“我记得乔瓦娜日记里提到港口附近有一家小餐馆,工人们常去,她认为那里的食物有‘真实的港口味道’。”

“七十年前的餐馆很可能已经不在了。”

“但也许还在。”沈知微翻开笔记本,她抄下了日记中的描述:“‘窄巷尽头,蓝色门,门上有锚的图案,老板娘叫安娜,会唱船歌。’值得一试。”

热那亚的老城区像迷宫,狭窄的街道在黄昏时分显得更加幽深。他们按着大致方向寻找,几次走进死胡同,又折返。就在沈知微准备放弃时,陆景深拉住她。

“听。”

从一条小巷深处,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一个女声,用当地方言唱着节奏舒缓的歌,歌词里有“海”“风”“远方”这样的词语。

他们循声而去,巷子尽头果然有一扇蓝色的门,门上用白色油漆画着一个朴素的锚图案。歌声从门内传来。

推开门,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空间,只能放六张桌子,其中四张已经坐了人。吧台后,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女性正在擦杯子,同时轻声哼唱。看到他们进来,她停下歌声,用意大利语欢迎。

“安娜?”陆景深试探地问。

女人惊讶地挑眉。“是我。你们不是本地人,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们从托斯卡纳来,”沈知微用意大利语回答——她的意大利语不如陆景深流利,但足够基本交流,“听说这里的食物有真正的港口味道。”

安娜笑了,眼角的皱纹像阳光下的海浪。“那你们来对地方了。坐吧,今天有新鲜的炸小鱼和海鲜面。”

他们选了靠墙的小桌。墙上挂着老照片:港口的老景象,不同年代的渔船,还有一些工人的集体照。沈知微仔细看那些照片,突然在其中一张上看到了熟悉的面孔——更年轻的乔瓦娜和马里奥,站在一群码头工人中间,所有人都对着镜头笑。

“安娜,”她指着照片,“你认识这两个人吗?很多年前。”

安娜凑近看,眼睛亮起来。“当然!乔瓦娜和马里奥。他们来过几次,乔瓦娜总说我们的炸小鱼有‘热那亚的灵魂’。那是……天啊,至少四十年前了。你们怎么认识他们?”

“我们在托斯卡纳住在她孙女的农庄,”陆景深解释,“正在寻找他们曾经去过的地方。”

安娜的表情变得柔和。“乔瓦娜是个特别的女人。她能尝出我们用了哪个渔船的鱼,甚至能说出鱼大概是什么时候捕的。马里奥则喜欢拍照片,给我拍了好几张,现在还挂着呢。”

她指向另一面墙,果然有几张安娜年轻时的照片,背景就是这家小餐馆。

“他们当时在找一个机械工坊,”陆景深趁机问,“你知道在哪里吗?或者,工坊主人的后代?”

安娜倒了两杯家酿酒放在他们桌上,思考着。“老安东尼奥的工坊……是的,我记得。但安东尼奥很多年前就去世了,工坊也关了。不过——”她停顿,“他的孙子开了家咖啡馆,就在原址附近。叫‘齿轮与咖啡’,很受年轻人喜欢。”

她写下地址。沈知微注意到,地址所在的街道名正是乔瓦娜日记中提到的“工匠街”。

“谢谢你,安娜。”陆景深说。

“先吃饭。”安娜拍拍手,“然后我再告诉你们更多。乔瓦娜和马里奥……他们是那种你会记得一辈子的人。”

晚餐确实有“真正的港口味道”。炸小鱼外酥内嫩,带着海水的咸鲜;海鲜面用了至少五种不同的海鲜,汤汁浓郁;配菜是简单的烤蔬菜,淋着橄榄油。沈知微小心翼翼地品尝,用乔瓦娜的“白米”方法控制着感官输入,竟然真的享受了一顿没有过载的晚餐。

餐后,安娜拿来一个旧相册,给他们看更多乔瓦娜和马里奥的照片:在港口,在工坊,在餐馆,甚至有一张他们在热那亚水族馆前——两人都还年轻,笑容灿烂。

“他们当时在做什么‘味道之旅’,”安娜回忆,“乔瓦娜说每个地方都有一种核心味道,热那亚是‘开始的勇气’。很奇怪的说法,但我一直记得。”

沈知微和陆景深交换了一个眼神。是的,这正是他们在日记中读到的。

“他们离开热那亚后去了哪里?”陆景深问。

“直布罗陀,我记得。因为乔瓦娜说下一个味道是‘选择的滋味’,需要在两海交汇处寻找。”安娜笑了,“听起来很诗意,对吧?但她说得非常认真,好像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

离开餐馆时,天已全黑。港口亮起灯光,起重机上的警示灯在夜空中规律地闪烁,像巨人的心跳。

“明天早上去‘齿轮与咖啡’。”陆景深说,他的声音在夜晚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沈知微点头,然后停下脚步,看向港口的方向。“我想去海边走走。日记里说,乔瓦娜和马里奥在热那亚的最后一晚,在防波堤上坐了很久,看船只进出港口。”

“那走吧。”陆景深很自然地说。

防波堤延伸入海,尽头有一座小灯塔,每十秒旋转一次,将光束扫过黑缎般的海面。他们坐在堤坝边缘,脚下就是轻轻拍打石壁的海浪。

“你觉得我们会找到第二把钥匙吗?”沈知微问,海风吹起她的头发。

“如果设计这趟旅程的人想让我们继续,就会留下线索。”陆景深望着远方的货轮灯光,“问题是,为什么选择我们?为什么是现在?”

沈知微抱着膝盖。“卡特琳娜说,乔瓦娜相信有些礼物来自分享最深的困扰。也许资助人知道我们的困扰,认为我们能从这趟旅程中受益——同时也以某种方式完成乔瓦娜和马里奥未竟的旅程。”

“一种双重的治愈。”陆景深总结,“我们的,和一段七十年前故事的。”

沉默中,只有海浪声和远处港口的隐约噪音。沈知微突然意识到,这是离开托斯卡纳后,她和陆景深第一次真正安静地独处,没有立即的任务或讨论。

“你在想什么?”她问。

陆景深没有立刻回答。他拿出手机,打开一张照片——是下午在安娜餐馆拍的,乔瓦娜和马里奥与码头工人的合影。

“我在想勇气,”他终于说,“乔瓦娜说热那亚的味道是‘开始的勇气’。但开始什么?一场旅程?一种新生活?还是面对自己的脆弱?”

沈知微思考着这个问题。“也许是全部。有时候,开始本身就是勇气,无论开始的是什么。”

陆景深转头看她,灯塔的光束正好扫过,瞬间照亮他的脸,然后又陷入黑暗。“你开始这趟旅程,需要勇气吗?”

“需要。”她诚实地说,“离开熟悉的环境,和一个陌生人旅行,面对未知的感官挑战……是的,需要勇气。”

“我也是。”他承认,“离开安全区,再次将自己置于不确定中,面对可能触发记忆的环境……这也需要勇气。”

海风变强了,带着更深的海盐味。沈知微取出“白米”小瓶,也递给陆景深几粒。他疑惑地看着。

“试试,”她说,“虽然是为味觉设计的,但专注咀嚼简单的味道,有时也能让其他感官平静下来。”

陆景深将米粒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他的表情逐渐放松。

“有效果吗?”沈知微问。

“一点点。”他说,“更多的是……这种感觉很好。分享应对机制,而不是各自隐藏。”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直到夜晚的寒意开始渗透衣服。起身回旅馆的路上,陆景深忽然说:

“如果‘开始的勇气’是热那亚的味道,那我想我开始理解它了。不是没有恐惧的开始,而是带着恐惧,但仍然前进。”

沈知微点点头,在路灯下看着自己被拉长的影子。“那么明天,我们去寻找那把钥匙,继续前进。”

第二天早晨,“齿轮与咖啡”咖啡馆并不难找——它就在老港口区一栋改造过的工业建筑底层,外墙保留了原有的红砖,但巨大的玻璃橱窗里展示着咖啡机和各种机械零件的有趣组合。

推门进入时,风铃叮当作响。咖啡馆内部是工业风设计:裸露的管道,金属桌椅,墙壁上装饰着真正的齿轮、链条和老式工具。但温暖的灯光和咖啡香气让空间显得舒适而非冰冷。

柜台后的年轻人抬头,大约三十岁,戴着黑框眼镜,穿着格子衬衫。“Buongiorno! 早上好。”

“你是马可吗?”陆景深用意大利语问,“安东尼奥的孙子?”

年轻人惊讶地点头。“是的。你们是?”

“我们从托斯卡纳来,”沈知微说,“在寻找乔瓦娜和马里奥曾经拜访过的机械工坊。安娜告诉我们,你可能会知道。”

马可的表情从惊讶变为恍然,然后是温暖的欢迎。“乔瓦娜和马里奥!天啊,我爷爷经常提起他们。他说他们是‘真正懂得热那亚灵魂的人’。等等——”

他离开柜台,走进后面的房间。几分钟后,他拿着一个旧铁盒回来,放在他们面前的桌上。

“爷爷临终前给我这个,说如果有一天有人来问乔瓦娜和马里奥的事,就把这个给他们。”他打开铁盒,里面有几样物品:一张褪色的工坊合影,一本薄薄的工作日志,还有一个小布袋。

陆景深拿起合影。照片上,年轻的安东尼奥站在工坊门口,旁边是乔瓦娜和马里奥,背景是各种机械工具。照片背面写着:“1948年4月12日,热那亚。给真正的朋友。”

沈知微则翻开工作日志。里面是安东尼奥的记录,大多是工坊的日常,但在1948年4月的那几页,有特别的记载:

“乔瓦娜女士今天在工坊待了整个下午。她品尝了我们简单的午餐,说那是‘热那亚的心脏在跳动’。她问我是否相信每个地方都有一个核心味道,我说我相信每个机器都有它独特的声音。她说那是同一件事的不同表达。”

“她离开前,给了我一个小齿轮,说是从英国带来的(马里奥是英国人)。她说齿轮象征着开始——一个齿轮转动,带动整个系统。她让我保管它,说未来会有人来取。”

沈知微的心跳加快了。“齿轮?还在吗?”

马可从小布袋里倒出那个齿轮——黄铜材质,大约硬币大小,齿牙已经有些磨损,但依然完整。齿轮中央有个小孔,形状很特别,不是简单的圆形。

“就是这个,”马可说,“爷爷一直保存着。他说乔瓦娜告诉他,有一天会有一对旅人来取,他们需要这个去‘开启下一段旅程’。”

陆景深接过齿轮,仔细查看。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黄铜镜头挂件,将齿轮放在挂件背面——齿轮中央的小孔完美地套在了挂件背面的凸起上。

“第一把钥匙。”他低声说。

沈知微看着齿轮和挂件的结合体,在咖啡馆的灯光下,黄铜散发出温暖的光泽。然后她想起什么,从包里拿出自己的陶瓷柠檬挂件,翻转到底部的小凹槽。

“这个凹槽的形状……”她用手指测量,“和齿轮的轮廓似乎匹配。”

陆景深小心地将齿轮从挂件上取下,尝试放入陶瓷柠檬底部的凹槽。不完全匹配,但很接近——齿轮稍大一圈。

“也许需要第二把钥匙,”马可说,他一直在观察,“或者是这个齿轮需要和其他东西组合。”

沈知微重新阅读工作日志,发现在那段记载下方,还有一行小字:“齿轮需要油才能转动,而最好的油在交汇处。”

“交汇处……”陆景深思考着,“直布罗陀海峡?大西洋和地中海交汇的地方?”

“第二站。”沈知微确认,“乔瓦娜日记中第二个坐标,直布罗陀。”

马可为他们做了两杯特浓咖啡,坚持请客。“爷爷会很高兴知道齿轮终于找到了该去的地方。他说乔瓦娜是非常特别的女人,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联系。”

他们喝着咖啡,沈知微的绝对味觉仔细分析着这杯咖啡的风味——深度烘焙的苦,微妙的果酸,海港城市水质特有的矿物质感。但这一次,她没有感到过载,而是平静地接收这些信息,像听一首熟悉的歌。

“你们接下来要去直布罗陀?”马可问。

“是的,”陆景深说,“寻找第二把钥匙,和第二个味道——‘选择的滋味’。”

马可点点头,从柜台下拿出一张明信片,是热那亚港口的全景。“如果你们愿意,到达直布罗陀后给我寄张明信片。我想知道故事的下一章。”

离开咖啡馆时,阳光正好。港口区已经忙碌起来,起重机开始工作,货轮鸣笛。沈知微和陆景深站在街头,手里握着那个小齿轮,和来自七十年前的期待。

“我们需要决定怎么去直布罗陀,”沈知微说,但语气不再像以前那样紧绷于计划,“船?火车?还是飞机?”

陆景深看着港口的方向。“乔瓦娜和马里奥是怎么去的?”

沈知微翻查笔记本。“他们坐船。从热那亚到巴塞罗那,然后转船到直布罗陀。花了四天时间。”

“那我们也坐船。”陆景深决定,“既然这是一趟跟随他们脚步的旅程,至少在交通方式上保持某种一致性。”

沈知微考虑着这个提议。坐船确实更符合旅程的精神,而且海上的时间可以用于整理笔记,计划下一阶段。她的感官可能会面临挑战——船舱的封闭空间,船上食物的局限——但也许正是挑战的一部分。

“好。”她同意,“我们去查船期。”

走向港务局的路上,陆景深的手机震动。是一个未知号码的信息——和之前在托斯卡纳收到的来自同一类号码。

“齿轮已找到,开始已验证。第二站:直布罗陀。任务:在交汇处做出选择。注意:选择一旦做出,不可更改。船票已预付,明早十点,第三码头,'海鸥号’。”

沈知微看着这条信息,感到一阵复杂的情绪:被监视的不适,被安排的抗拒,但同时也有奇特的安心——他们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有人(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在确保他们不会迷路。

“越来越像游戏了。”陆景深评论,但他的眼睛里有光亮,那是解谜者的兴奋,“有规则,有任务,有奖励。”

“奖励是什么?”沈知微问,“除了可能的治愈?”

“故事。”陆景深收起手机,“一趟值得讲述的旅程,和值得记住的同伴。”

港口的钟声敲响,上午十一点整。海鸥在空中盘旋鸣叫,货轮的汽笛在远处回应。热那亚,这个给予他们“开始的勇气”的地方,正在渐渐成为身后风景。

而前方,直布罗陀海峡等待着,带着两海交汇处的激荡,和一个必须做出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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