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县里回来的第二天,林晓月醒得比太阳还早。
不是兴奋,是疼——手指疼。昨天刷了一天清漆,羊毛刷掉毛,她边刷边捡,手指被竹刺扎的地方沾了清漆,又疼又痒,半夜就醒了。
她蹑手蹑脚爬起来,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自己的手。指腹红肿,有几个地方破了皮,渗出黄水。她轻轻碰了碰,疼得嘶了一声。
院子里已经有动静了。林建国在劈竹子,声音比以往更沉稳有力。李秀兰在井边打水,哗啦哗啦的,不像前几天那样疲惫。
林晓月穿上衣服走出去。
“爸,妈。”
“醒这么早?”李秀兰回头看见她,手上动作不停,“再去睡会儿。”
“睡不着。”林晓月蹲在父亲旁边,看他劈竹子。今天的竹条劈得格外整齐,粗细均匀,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手怎么样了?”林建国停下手,看向她。
“没事。”林晓月把手藏到身后。
“给我看看。”林建国拉过她的手,眉头皱起来,“都化脓了。秀兰,把红药水拿来。”
“不用……”
“什么不用。”李秀兰已经端着红药水和棉签过来了,“小孩子皮嫩,感染了怎么办?”
她蹲下来,用棉签蘸了红药水,小心翼翼地涂在林晓月的手指上。清亮的药水碰到伤口,刺刺地疼,林晓月咬着牙没出声。
“今天不许碰竹子了。”李秀兰涂完药,给她缠上纱布,“好好养着。”
“妈,我……”
“听你妈的。”林建国说,“今天我和妈干活,你歇着。”
林晓月张了张嘴,没再坚持。她知道父母是心疼她,也知道自己这双手现在确实帮不上什么忙。
早饭时,林建国拿出昨天挣的钱,摊在桌上。
七十八块五毛。一毛一毛的硬币,一块两块五块的纸币,堆成一小堆。
“数数。”林建国对女儿说。
林晓月一张一张数过去。五块六张,三十块。四块三张,十二块。两块的八张,十六块。一块的……总共七十八块五。
“学费够了。”她轻声说。
“嗯,够了。”李秀兰眼眶有点红,“还能剩点,买本子,买铅笔。”
“不止。”林建国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名片——县文化馆的王干事给的那张,“还有展览呢。王干事说,参展有补贴,具体多少没说,但肯定有。”
“展览……”李秀兰拿起名片,仔细看,“咱们的东西,真能上展览?”
“怎么不能。”林建国挺直腰板,“王干事说了,咱们的手艺好,有特色。下个月十五号开展,还有二十多天,咱们得多准备点东西。”
“对,得多准备。”李秀兰眼睛亮了,“不光要篮子,星星,笔筒,还得有新样子。王干事说展览有城里人看,咱们得做得更精致。”
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兴奋。林晓月在一旁听着,心里是暖的。
上一世,父母从没这样一起商量过什么事。父亲常年在外,母亲在家苦撑,两个人像两条平行线,各走各的路。这一世,他们终于站在一起了。
“爸,妈。”她开口,“展览的东西,要和卖的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要更精细,要上漆,要打磨光滑,不能有一点毛刺。篮子要编出花样,不能光秃秃的。星星要串成风铃,能响的那种。笔筒要镶边,要配木盖子。”
她一口气说了一串,李秀兰和林建国都听愣了。
“月月,这些……你从哪儿知道的?”林建国问。
“电视上。”林晓月面不改色,“陈老师家电视里,演过展览会,里面的东西都可精致了。”
这倒是真的。陈老师家那台黑白电视,偶尔会播新闻,她确实看过展览会的片段。
“行,就照你说的做。”林建国一锤定音,“秀兰,今天你编几个样品,我试着做木盖子,做镶边。”
“嗯。”李秀兰点头。
吃过早饭,一家人各就各位。林建国去砍更粗的竹子做木工,李秀兰开始编新样子的篮子,林晓月被安排去洗纱布——昨天用的纱布,沾了清漆,得洗干净晾干再用。
她端着小盆,走到井边。井水冰凉,浸湿纱布,清漆凝固了,得使劲搓。手指上的伤口碰到水,疼得她龇牙咧嘴。
正搓着,身后传来怯生生的声音:“林晓月?”
林晓月回头,看见一个小男孩站在几步开外,瘦瘦小小的,衣服洗得发白,脸上带着犹豫。
是周浩。她学前班的同桌,上一世一直读到初中,后来辍学打工了。
“周浩?”林晓月站起来,甩了甩手上的水,“你怎么来了?”
“我……我听说你们去县里卖东西了。”周浩低着头,脚尖蹭着地,“卖得好吗?”
“挺好的。”林晓月说,“你听谁说的?”
“村里人都知道。”周浩抬起头,眼睛亮亮的,“他们说你们家篮子好看,卖了好多钱。还说要办展览。”
消息传得真快。林晓月想。农村就是这样,没什么秘密。
“嗯,下个月十五号,在县文化馆。”她说,“你要来看吗?”
“我可以看吗?”周浩眼睛更亮了,“我……我没去过文化馆。”
“可以啊,展览对所有人都开放。”林晓月说,“到时候我带你去。”
周浩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但很快,笑容又消失了。
“林晓月,我……我能跟你学编篮子吗?”
林晓月一愣:“你想学?”
“嗯。”周浩点头,声音很小,“我也想挣钱。我妹妹病了,要吃药。我爸……我爸不管我们。”
林晓月想起来了。上一世,周浩家确实很穷。父亲爱喝酒,母亲跑了,家里就他和一个小两岁的妹妹。他妹妹身体不好,常年吃药。
“你妹妹怎么了?”
“哮喘。”周浩说,“一喘起来,脸都紫了。药很贵,一瓶要三块,只能吃半个月。”
三块一瓶,在1998年,对周浩家来说,确实是笔大钱。
林晓月沉默了一会儿。她想起昨天父亲说的“这孩子太聪明了”,想起父母眼中的疑虑。她需要证明自己,但也需要……伙伴。
一个人走,走得快。一群人走,走得远。
“我可以教你。”她说,“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许告诉别人我教你的。”林晓月看着他的眼睛,“尤其不能告诉你爸。”
周浩用力点头:“我保证!”
“那好,从今天开始,放学后来我家,我教你。”林晓月说,“但前提是,你得先把作业写完。”
“嗯!”周浩点头如捣蒜。
正说着,院子里传来争吵声。
“林家嫂子,在家吗?”一个尖利的女声响起。
林晓月和周浩对视一眼,赶紧跑回院子。
院子里站着一个中年妇女,烫着卷发,穿着花衬衫,是村里的刘婶。她身后还跟着几个看热闹的村民。
刘婶正指着地上的竹条说:“哎哟,秀兰啊,你们家这是发财了?听说去县里一趟,挣了小一百?”
李秀兰站起来,擦擦手,有些不自在:“刘婶来了,坐。”
“不坐了不坐了。”刘婶摆摆手,“我就是来看看,你们家这篮子是怎么编的,这么值钱。也教教我们呗?”
林晓月心里一沉。模仿者来了。
“刘婶说笑了。”李秀兰勉强笑道,“就是普通的竹篮子,没什么特别的。”
“没什么特别能卖五六块一个?”刘婶声音高了八度,“秀兰啊,咱们邻里邻居的,有发财的门路,可不能藏着掖着啊。”
林建国从屋里走出来,脸色不太好看:“刘婶,我们家就是编点篮子补贴家用,谈不上发财。”
“哟,建国也在。”刘婶转向他,“听说你们还要去文化馆展览?那可是大事啊。到时候城里人看了,肯定抢着买。你们家忙得过来吗?要不要我们帮忙?”
这话说得好听,其实是来打探消息,甚至想分一杯羹。
林晓月往前一步,仰起脸:“刘奶奶,你要买篮子吗?”
刘婶一愣:“我……我看看。”
“这个五块。”林晓月拿起一个编好的篮子,“这个六块。刘奶奶要哪个?”
刘婶讪讪地笑:“我……我就看看,不买。”
“那刘奶奶看完了吗?”林晓月眨眨眼,“我和周浩还要写作业呢。”
这话逐客的意思很明显。刘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哼了一声:“行,你们忙,我走了。”
她转身走了,那几个看热闹的村民也散了。
院子里安静下来。李秀兰松了口气,看向女儿:“月月,你怎么……”
“妈,以后还会有人来。”林晓月说,“咱们得想好怎么应付。”
林建国皱眉:“咱们自己做自己的生意,关他们什么事?”
“爸,在农村,什么都瞒不住。”林晓月说,“咱们的东西卖得好,肯定有人眼红,有人想学。拦是拦不住的。”
“那怎么办?”
“咱们得做得比他们好,让他们跟不上。”林晓月说,“而且,咱们得尽快去县里租个固定的摊位,或者……找个合作的店铺。”
“租摊位?”李秀兰惊讶,“那得多少钱?”
“不知道,但肯定比赶集摆摊贵。”林晓月说,“可租了摊位,就能天天卖货,不用等五天一次集。而且,也能接订单。”
“订单?”林建国眼睛一亮。
“嗯,比如学校订一批笔筒,商店订一批收纳盒。”林晓月说,“量大,稳定,比零卖挣钱。”
李秀兰和林建国对视一眼,都有些心动,但也有些担心。
“这……太冒险了吧?”李秀兰说,“咱们才挣了这点钱……”
“妈,机会不等人。”林晓月说,“趁着现在别人还没学会,咱们得赶紧站稳脚跟。等县里展览一开,肯定有人想买咱们的东西。如果到时候咱们连个固定的地方都没有,怎么接生意?”
林建国沉默了一会儿,说:“月月说得对。秀兰,咱们试试。”
“建国……”
“试试。”林建国重复,语气坚定,“大不了,再白干几个月。但万一成了呢?”
李秀兰看着丈夫,又看看女儿,最终点头:“好,试试。”
上午,周浩果然来敲门了。他背着个小书包,洗得发白,但很整洁。
“林晓月,我作业写完了。”他把作业本递过来。
林晓月看了一眼,字写得歪歪扭扭,但很认真,算术题全对。
“不错。”她把本子还给他,“来,我教你编最简单的杯垫。”
她让周浩坐在小马扎上,递给他两根竹条。周浩的手很小,很瘦,青筋都看得见。
“先这样交叉,对,然后……”
林晓月手把手教他。周浩学得很认真,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动作。虽然笨拙,虽然手抖,但他很努力。
编到第三遍,终于编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杯垫。
“我……我成功了!”周浩举着杯垫,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嗯,成功了。”林晓月点头,“这个给你,带回家用。”
“真的给我?”
“嗯。”林晓月说,“但你要记住,编东西要专心,要有耐心。一根竹条编错了,整个杯子垫就不好看了。”
“我记住了。”周浩郑重地点头。
中午,周浩回家吃饭。林晓月一家人围坐在桌边,午饭是白菜炖粉条,还有昨天剩的半个馒头。
“月月,你教周浩编杯子垫,不怕他学会了出去说?”李秀兰有些担心。
“周浩不会说的。”林晓月肯定地说,“而且,我教他的都是最简单的。真正值钱的篮子,星星,我现在不教。”
“那你为什么教他?”
“因为……”林晓月夹了一筷子白菜,“他需要帮助。而且,咱们也需要帮手。”
“帮手?”
“嗯。”林晓月说,“妈,你想,如果以后生意做大了,光靠咱们三个人,忙得过来吗?周浩手巧,学得快,以后可以帮咱们打下手。而且他嘴巴紧,不会到处说。”
林建国想了想:“月月说得有道理。周浩那孩子,懂事,不惹事。”
“可是……”李秀兰犹豫,“他爸那边……”
“周浩说了,他爸不管他们。”林晓月说,“只要咱们能给他点活干,让他挣点钱给他妹妹买药,他就会拼命干。”
李秀兰不说话了。她想起周浩那个病恹恹的妹妹,想起那孩子喘不过气来的样子。
“行吧。”她叹了口气,“能帮一把是一把。”
下午,林建国去镇上打听租摊位的事,李秀兰在家继续编新样子的篮子,林晓月带着周浩,一边编杯子垫,一边教他认字。
“这个念‘竹’,竹子的竹。”
“竹。”周浩跟着念,手指在沙盘上写。
“这个念‘篮’,篮子的篮。”
“篮。”
夕阳西下时,周浩已经学会了十个字,编了五个杯垫。虽然粗糙,但一个比一个好。
“明天还来吗?”林晓月问。
“来!”周浩眼睛亮亮的,“我明天早点来,帮你们劈竹子。”
“不用,你好好上学就行。”林晓月说,“放学了再来。”
“嗯!”周浩用力点头,抱着那五个杯垫,像抱着宝贝一样回家了。
晚上,林建国回来了,脸色不太好看。
“打听清楚了。”他说,“县里租摊位,一个月最少三十块,还是在边角的位置。好点的要五十,甚至八十。”
“这么多?”李秀兰倒吸一口冷气。
“嗯。”林建国坐下,点了根烟,“而且得签合同,最少签半年。半年,就是一百八十块到四百八十块。咱们现在这点钱……”
他说不下去了。
林晓月心里也沉甸甸的。她知道租摊位贵,但没想到这么贵。1998年,一百八十块,是普通工人两三个月的工资。
“还有别的办法吗?”她问。
“王干事说,文化馆楼下有个小门面,是他们单位的,有时候会租出去。”林建国说,“他帮咱们问了,一个月二十块,但地方小,只能摆个桌子。”
“二十块!”李秀兰眼睛一亮,“这个可以!”
“但是……”林建国苦笑,“要押金。押金一百块,合同签一年。”
又是一百块。
一家人沉默了。
一百块押金,加上第一个月的租金二十块,就是一百二十块。他们现在有七十八块五,还差四十一块五。
四十一块五,在1998年,不是小数目。
“要不……先不租了?”李秀兰小声说,“咱们还是赶集卖,慢慢攒钱。”
“不行。”林建国摇头,“月月说得对,机会不等人。展览一开,肯定有人找咱们。如果咱们连个固定的地方都没有,怎么接生意?”
“可是钱……”
“我想办法。”林建国掐灭烟,“我去找老陈借点。”
“老陈?他能借吗?”
“试试。”林建国站起来,“实在不行,我去信用社贷款。”
“贷款?”李秀兰吓了一跳,“那要是还不上……”
“能还上。”林晓月忽然开口,声音不大,但很坚定,“爸,妈,咱们能还上。”
她看向父亲:“爸,你去借,或者贷。我保证,三个月之内,咱们不光能还上,还能挣更多。”
林建国看着她,看了很久,最后笑了:“行,爸信你。”
夜里,林晓月躺在床上,睡不着。
一百二十块,像一座山,压在她心上。但她知道,这是必须跨过去的一道坎。
租下门面,就有了固定的销售点,就能接订单,就能把生意做大。否则,永远只能是小打小闹,永远摆脱不了贫穷。
窗外传来父母压低的说话声。
“……真要去贷款?”
“嗯。老陈那儿我问了,他手头也紧,最多借二十。还差一百,得去信用社。”
“可是……”
“秀兰,咱们得赌一把。为了月月,为了这个家。”
“我知道,我就是……怕。”
“别怕,有我呢。”
声音低下去,变成模糊的絮语。
林晓月翻了个身,看着窗外。月亮很圆,很亮,清辉洒了一地。
1998年秋天,这个小小的家,开始了一场豪赌。
赌上一百二十块,赌上未来三个月,赌上……一个崭新的开始。
而她,必须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