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月盯着验孕棒上的两道红杠，觉得厕所隔间逼仄得让人窒息。

手机屏幕亮起，男友王浩的信息短短一行：“我还在加班，明天再说。你先自己处理掉。”

处理掉。

三个字，像三根冰锥扎进心脏。她二十二岁生日，礼物是两道红杠，和一句“处理掉”。

卫生间外传来同事说笑的声音，高跟鞋敲击瓷砖，渐行渐远。林晓月背靠隔间门板，慢慢滑坐在地。保洁阿姨刚拖过的地面残留着消毒水味，混着厕所香精的甜腻，让人作呕。

她闭上眼睛，想起今天早上母亲发来的语音：“月月，生日快乐。钱够用吗？不够妈给你转点。在外面别苦着自己。”

语音里能听见父亲在远处喊：“问她哪天回来，你爸腌的腊肉能吃了！”

她没回。不知道怎么回。二本毕业，小公司文员，月薪四千，合租在城中村，男朋友催婚三年，现在说“处理掉”。

手机又震，是房东：“小林，下季度房租该交了，微信转我就行。”

她按灭屏幕，把脸埋进膝盖。指甲抠进掌心，留下深深月牙。大学室友朋友圈晒着留学照片，高中同学订婚宴摆了三十桌，小学群里在讨论学区房。只有她，卡在二十二岁生日这天，坐在公司厕所地上，手里攥着验孕棒，像攥着一枚炸不响的哑炮。

走廊灯光忽然暗了。节能模式启动，隔间陷入半黑。

也好，她想。黑暗挺好的。

至少不用看镜子，看那张因为熬夜浮肿的脸，看那双早就没了光的眼睛。

她慢慢躺倒，侧身蜷缩。瓷砖很凉，透过薄薄衬衫料子，冷意渗进骨头。小时候肚子疼，妈妈就这样让她躺在自己腿上，温热的手掌一下下揉她肚皮，哼着走调的儿歌。

“月月乖，揉揉就不疼了……”

声音遥远得像上辈子。

眼皮越来越重。也好，睡吧。睡着了就不用想明天怎么办，不用想怎么跟爸妈说，不用想卡里三位数的余额怎么变成四位数。

黑暗彻底吞没意识之前，她最后想的是——

如果能重来。

如果能回到什么时候都行。

只要不是现在。

脸上有什么湿湿热热的东西在蹭。

林晓月皱了皱眉，想翻身，却发现自己趴着。脸颊压着什么硬东西，硌得慌。

“晓月小朋友，醒醒啦。”

温柔的女声。陌生，又有点熟悉。

她勉强睁开眼，视线模糊。一片朦胧的暖黄色，有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灰尘在光柱里跳舞。

“流口水啦。”那声音带着笑意，一张柔软纸巾擦过她嘴角。

林晓月彻底醒了。

她抬起头，看见一张放大的、年轻女人的脸。圆框眼镜，马尾辫，碎花衬衫——这是她学前班的陈老师。

陈老师不是早就退休了吗？

“午睡时间结束啦。”陈老师拍拍她脑袋，转身去叫其他孩子，“小朋友们，起床啦，要上课了哦。”

林晓月僵硬地转动脖子。

小小的房间，墙壁刷着浅绿色漆，已经有些斑驳。二十几张矮矮的小木桌小木椅，排列得歪歪扭扭。桌上摆着铁皮铅笔盒，印着变形金刚或者美少女战士。天花板吊扇慢悠悠转，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孩子们揉着眼睛爬起来，有的还在打哈欠，有的已经开始和邻座叽叽喳喳。

这是……她五岁那年的学前班教室。

她低头看自己。

胖乎乎、带着肉窝的小手，短短的手指，指甲剪得圆圆的。手背上用圆珠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花，墨迹已经有点晕开。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粉色连衣裙，领口绣着小鸭子——这是姥姥给她做的生日礼物，穿到小学一年级就穿不下了。

她抬起手，摸了摸脸。肉嘟嘟的脸颊，软软的，能捏起一把肉。

不。

不可能。

她猛地站起来，小椅子被带倒，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周围瞬间安静，所有孩子都看过来。

“林晓月，怎么了？”陈老师快步走过来，弯腰扶起椅子，手搭在她额头，“不舒服吗？”

那只手温暖干燥，带着粉笔灰的味道。

林晓月仰头看着陈老师。那么年轻，眼角还没有皱纹，头发乌黑。她记得后来陈老师生了一场大病，头发白了大半，最后一次在街上遇见，老师已经认不出她了。

“我……”她开口，声音又细又软，是小孩的奶音。

“做噩梦了吗？”陈老师蹲下来，和她平视，“不怕不怕，梦都是假的。”

不，梦才是真的。

她现在才是假的。

林晓月推开陈老师的手，跌跌撞撞往外跑。小皮鞋在地板上踩出凌乱的啪嗒声，身后传来陈老师的呼唤和其他孩子的惊呼。

她冲出教室，穿过走廊。墙上的卡通贴画，洗手池矮矮的水龙头，镜子只到她胸口——镜子里映出一个小女孩。圆脸，齐耳短发，刘海用红色塑料发卡别着，眼睛很大，此刻写满惊惶。

真的是她。五岁的她。

走廊尽头挂着一本老式撕页日历。红色数字，大大的“1”字，底下小字印着星期和农历。

她冲到日历前，踮起脚尖，手指颤抖着摸上去。

1998年9月1日。

学前班开学第一天。

她重生回这一天了。

不是中考前，不是高考前，不是任何可以轻松逆袭的关键节点。是五岁，学前班，连小学都还没上。父母还没老，她还胖乎乎的，家里还一贫如洗，而父亲——

父亲三天后就要跟工头走了。

去沿海工地，一年回来一次，每次回来瘦一圈，手上全是老茧。母亲带着她在老家，种地、打零工，夜深人静时偷偷哭。她从小就知道家里穷，不敢要零食，不敢要新衣服，不敢参加要交钱的春游。

后来她拼了命读书，考上重点初中，重点高中，可还是只上了个二本。因为高三那年母亲查出子宫肌瘤，手术掏空了家底。她放弃了冲刺更好学校的念头，选了学费最低的专业。

再后来，毕业，工作，恋爱，分手。二十二岁生日，在厕所隔间里发现自己怀孕，男友说处理掉。

“晓月！”

陈老师追过来，一把将她抱起，“乱跑什么呀？吓死老师了。”

身体悬空，视线拔高。她被迫窝在老师怀里，鼻尖是陈老师身上淡淡的肥皂香。

“老师……”她听见自己软软的声音，“今天真的是1998年吗？”

“是啊，今天是9月1号，开学第一天呀。”陈老师笑，以为她在确认日期，“晓月真棒，都认得数字啦。”

不，她不棒。

她二十八岁，一事无成，活得一塌糊涂，现在老天爷看不过去，把她塞回五岁的身体里，要她重来一遍。

可重来有什么用？

她记得1998年的所有大事，可她一个五岁孩子能做什么？跑去告诉大人亚洲金融危机要来了？告诉他们下个月长江要发洪水？他们会信吗？信了又能改变什么？

她连自己家都改变不了。

父亲还是要走，母亲还是要哭，她还是要胖乎乎地自卑整个童年，还是要拼了命才能挤进重点初中，还是要为钱放弃梦想。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不是嚎啕大哭，是无声的，大颗大颗往下掉。

“怎么哭了呀？”陈老师慌了，掏出手绢给她擦脸，“是不是想妈妈了？妈妈马上就来了，放学了妈妈就来接你，好不好？”

不是想妈妈。

是想那个还没出生的孩子。

她下意识地摸向小腹。那里平坦柔软，没有任何异样。二十二岁那个未成形的生命，像从未存在过。

也好，她想，至少不用“处理掉”了。

“好了好了，不哭了。”陈老师抱着她往回走，“我们回教室，老师给你拿小饼干，好不好？”

她被放回座位上。陈老师真的拿来一袋动物饼干，小狗形状，甜甜的，脆脆的。她记得这个味道，小时候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旁边的小男孩凑过来，眼巴巴看着。她默默推过去一半。

“谢谢！”男孩咧嘴笑，缺了颗门牙。

她看着男孩的笑脸，慢慢嚼着饼干。甜味在嘴里化开，混着眼泪的咸。

窗外阳光很好，操场上有麻雀在跳。远处传来卖冰棍的吆喝声，自行车铃叮铃铃响。

1998年9月1日，下午三点二十分。

她还活着，五岁，胖，父母还年轻，家里还很穷。

但至少，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