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卷过北荒,像刀子刮在脸上。
沈无妄踩着最后一道沙丘的边缘,身形晃了一下。他没停,也没扶什么,只是左手按了下胸口。那里,命纹发烫,像有根线从心口扯出去,直直指向南方。
三日了。
三天没合眼,没进食,靠着一次次催动命纹强行续力。经脉里早就不是灵力在走,是血气逆冲,烧得五脏六腑都在颤。他能感觉到,左臂的旧伤裂了,渗出的血浸透黑袍,黏在皮肤上,又干又痒。
但他不能停。
他知道她在哪。
寒潭封印的那一瞬,他“看”到了她——不是用眼睛,是用命。她跪在冰面上,唇角带血,发丝凌乱。那画面烙进识海,比任何功法都清晰。
他抬起脚,迈入谷口。
葬神谷像一张嘴,黑雾翻涌,吞了天光。
脚踩下去,骨碎的声音细细密密。白骨铺地,有的还连着残破衣角,有的头骨空荡,眼窝朝天,仿佛死前最后一刻还在看天。空中漂浮着命牌残片,巴掌大小,漆黑如墨,上面浮着人脸,一闪即逝,伴随着极轻的哀嚎,像风里夹着的呜咽。
他抬头看了一眼。
一块命牌飘到他面前,映出一个女人的脸——白衣,长发,眼角有一粒小痣。
苏昭月。
下一秒,命牌碎了,化成灰,被风吹散。
他闭眼,再睁时,眸中赤红已深,金纹自瞳孔炸开,直裂至眼角。逆命之瞳全开。可那丝感应,依旧隔着一层冰。寒潭封印太深,她把自己锁死了。
他得烧穿它。
往前走。一步,两步。
地面越来越湿,踩上去黏脚。黑雾浓得伸手不见五指,可他不用看。他知道路。命纹在震,像在回应什么。
突然,风里传来一声笛音。
极细,极轻,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断断续续,不成调。
骨笛。
陆小鱼的笛声。
“师父……你正在成为她最怕的人。”
声音不是从耳边来的,是从心里冒出来的,像一根针,轻轻扎了一下。
沈无妄脚步一顿。
随即,他冷笑了一声。
“我怕什么?”他低声说,“怕她不爱我?还是怕我自己……不够狠?”
他没回头,也没停,继续往前走。
黑雾忽然分开一条道。
前方,是祭坛。
七层高台,由头骨堆砌。每一颗头骨的眼窝里,都嵌着一枚黑石,幽幽反光,像还在看人。坛心凹槽呈莲花状,边缘刻满逆命咒文,早已被血浸成暗红。
他一步步走上台阶。
每踏一步,脚下头骨就发出“咔”的一声,像在抗议。他不管。走到坛顶,盘膝坐下。
匕首出鞘。
刀刃划过掌心,深可见骨。血涌出来,一滴,两滴,落入坛心凹槽。
他开始念咒。
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黑雾猛地一凝,随即向内塌陷,汇聚于坛心。幽蓝火焰“轰”地燃起,火苗不高,却冷得刺骨,照得他半边脸发青。
逆命劫火,成了。
四周死寂。
连风都停了。
所有漂浮的命牌残片同时震动,嗡鸣如蜂群振翅。紧接着,幻象浮现。
第一幕。
雪夜。刑场。他被铁链锁在石柱上,全身骨头都被剜了出来,只剩一口气吊着。七十二根灵骨,一根不少,摆在他脚边,白得瘆人。
高台之上,她站着。
白衣胜雪,发如墨瀑,指尖滴血,结印于天。封印阵图缓缓旋转,将他困在中央。
她没看他。
可当封印落下的瞬间,她嘴唇动了动。
幻象放大,无声的画面,却让他听见了那句话:
“若有一日你成魔,我宁死不渡。”
沈无妄瞳孔一缩。
手里的匕首,指节捏得发白。
下一秒,他笑了。笑声低哑,带着血味。
“好啊。”他盯着幻象里的她,一字一句,“那我便做尽万恶,看你如何不动!”
他抬手,一掌拍向身旁头骨堆,轰然炸裂。黑气自他体内溢出,缠绕周身,像活物般扭动。
劫火跳了一下。
第二幕幻象炸开。
黄泉尽头。焚神灯前。
他站在灯旁,手里握着灯芯。那是一缕淡金色的魂火,微弱,却倔强地跳动。她的魂体漂浮在半空,透明如烟,面容平静,没有恨,没有怨。
她看着他。
然后,轻轻说了一句:“你终于活下来了。”
沈无妄浑身一僵。
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想反驳。想骂她虚伪。想说你懂什么活不活的,我宁愿你恨我!
可他张了嘴,发不出声。
那一眼,太静了。静得让他心口发闷,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忽然想起,第二世他抽她魂火时,曾发过誓:我要你尝尽我受过的苦,我要你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可当真面对她的眼神时,他发现——
他的刀,钝了。
第三幕幻象紧随而至。
寒潭边。
她跪在焦黑的莲灰里,手里捏着残卷,指尖滴血。她一笔一划,在石碑上写下八个字:此生不复相见。
血字成,她喷出心头血,正中碑面。
整座寒潭结冰,九碑共鸣,光芒如网罩下。
而他呢?
他还在北荒废土的废墟里,闭着眼,像个死人。
幻象中,她喃喃自语:“每一次回头,都要丢一点东西……可若不回头,我又怎能安心?”
沈无妄猛地仰头,喉间一甜,一口血喷了出来。
他双手抱头,指甲抠进太阳穴。头痛欲裂,识海像被撕开,无数记忆碎片在里面冲撞、爆炸。
他不想看。
可劫火不给他选择。
画面不断闪回:她封印他时落下的泪,她被他镇于黄泉时平静的眼神,她写下“不复相见”时颤抖的手指……
全是她。
全是她护着他。
而他呢?
他做了什么?
他要毁她道基,要抽她魂火,要让她也尝尽孤寂之苦——可她从未恨过他。
她只是……推他远离深渊。
就像小时候,在玄霄宗后山,她偷偷塞给他一颗糖,说:“无妄,别总一个人待着,会冷的。”
他当时把糖扔了。
现在想来,那颗糖,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被人递来的暖意。
“住口!”他怒吼,一拳砸向地面,头骨碎裂声四起,“我不需要她的护!我不需要她的推!我要的是她看着我,恨我,怕我,求我!而不是……而不是这样!”
他喘着粗气,眼眶通红。
劫火却越烧越旺。
幻象未停。
新的画面浮现:她幼年时,在巫族村落的火塘边,一个老妇人跪在她面前,咬破指尖,在她额上画符,将一枚桃木护身符挂她颈间。
“孩子,它护你不死。”
阿箬。
沈无妄认得她。
可下一秒,画面碎了。
护身符的存在,从她的记忆里,被抹去。
就像之前每一次回头,她都要丢掉一点东西。
沈无妄忽然明白了。
她每一次斩缘,不是为了逃他。
是为了压住那股命理反噬,不让他彻底堕入魔道。
她宁可自己忘了,也不愿他成魔。
所以他越追,她越斩。
所以他越狠,她越退。
所以她写下“不复相见”,不是绝情,是最后一道封印——封住他,也封住自己。
“……昭月。”他声音哑得不像话。
眼泪没流出来。但他左眼的逆命之瞳,忽然裂开一道缝,血顺着脸颊流下,一滴,两滴,落在祭坛上。
劫火映着那滴血,忽然暴涨三尺。
就在这时——
笛音再起。
这次不再是警告。
是呼唤。
“师父。”陆小鱼的声音,清晰得像就在耳边,“她一直在护你。是你不肯放过你自己。”
沈无妄猛地抬头。
四周幻象破碎,命牌残片纷纷坠地,碎成粉末。
只有劫火还在烧。
他盯着那幽蓝的火苗,良久,忽然笑了。
笑得凄厉。
“我不放过我自己?”他喃喃,“可若我不追,她就真的……没了。”
他抬起手,沾着血的指尖,轻轻抚过左眼。
那里,逆命之瞳还在跳动,金纹如活蛇般扭动。
他知道,这双眼睛,是窥探命运的钥匙。
也是……她最恨的东西。
她恨他总想掌控一切,恨他用命轨算她,恨他连爱都要算计因果。
可现在,他不需要算。
他只需要一眼。
真实的一眼。
哪怕付出代价。
他抓起匕首,没有片刻犹豫,刀尖决绝地刺向自己左眼!
剧痛炸开,眼前世界瞬间被血色与黑暗吞噬了一半。
他死死咬着牙,闷哼声被压在喉咙里,持刀的手稳得像铁铸,以一种酷烈的姿态,彻底终结了那只眼睛窥探天机的所有可能。
光明,连同他半生的算计,一同被剥离。
他将那份刚刚从脸上取下的、滚烫的“代价”握在掌心,那东西仍在跳动,像一颗不肯死去的心。
他低头,看向劫火。
“以我之目,换她之影。”他低声说,“不问因果,不窥命轨——只求一见。”
话音落。
他将那份滚烫的“代价”投入火中。
“轰!”
劫火炸开,蓝焰冲天,照亮整个葬神谷。黑雾如潮水般退散,所有头骨眼窝中的黑石同时碎裂,发出尖锐哀鸣。
火中,浮现出一幅命轨虚影。
不是幻象。
是此刻的真实。
南境寒潭。
冰封未解。
她靠在石碑上,昏厥过去,唇角血丝不断溢出。可就在这时,数道金光自天而降,落在潭边。
天阙使者。
为首一人手持玉令,声如洪钟:“轮回圣女逆施《断缘诀》,扰乱天机,罪无可赦!即刻押解回阙,听候发落!”
虚影到这里戛然而止。
沈无妄跪在祭坛上,左眼空洞,血流不止。
右眼却死死盯着那团熄灭的火。
片刻后,他缓缓站起。
黑袍猎猎,血染半边。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动作粗暴。血顺着指缝流下,滴在头骨上。
然后,他迈步。
走下祭坛。
每一步落下,脚下白骨自动碎裂,为他让路。
风沙再次卷起,扑向他。
他不避。
他朝着南方,一步一步,走得极慢,却极稳。
走了十几步后,他忽然停下。
低头。
左眼流出的血,滴在地面,竟未被沙土吸走,反而凝成一颗暗红晶石,嵌在骨缝之间。
他蹲下身,捡起它。
晶石冰冷,表面光滑。他用拇指轻轻摩挲。
忽然,他瞳孔一缩。
晶石内部,有一道极淡的影子——
一枚桃木护身符的轮廓。
他盯着它,看了很久。
然后,攥紧。
重新起身,脚步加快。
身影化作一道黑烟,疾掠向南。
同一时刻。
寒潭冰面之下。
那双猩红的眼静静睁开。
锁链轻响。
不是挣动。
是缓缓收紧,像拥抱着什么。
而昏厥中的苏昭月,忽然心口剧痛。
她猛地睁开眼。
空洞的视线望向北方。
嘴唇微动。
无声。
但她读出来了。
沈无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