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已过,暖风吹醒了万物,零星的鸟鸣在宅家大院里荡开涟漪。天刚蒙蒙亮,牡丹还蜷在晨露里打着盹,竹廊深处,已响起了轻缓的脚步声。
“小心,该起了。”
宅爹轻轻推了推少年的肩膀,声音压得比晨雾还低。少年像是仍被残余的寒意裹着,将自己缩成一团,几缕碎发从被褥里散出来,懒洋洋地搭在颊边,衬得那张脸愈发惹人怜爱。
小心的睡眠向来浅,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惊碎他的梦,宅爹总疑心他夜里是否真能安睡片刻。
宅家是京城第一望族——大哥开心是威震四方的大将军,二哥花心是锦衣卫指挥使,三姐精通医术,无论皇室贵胄还是平民百姓都听过她的名字,四哥则是为朝廷督造兵器的能工巧匠。满门皆是人中龙凤,深得君王倚重。唯独说到小心,旁人只道他容貌俊朗、少言独立,却鲜少有人真正懂他。
皇帝将宅家安置在京城金城道,那里亭台楼阁错落,水榭回廊蜿蜒,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好地方。
后来某一日,宅爹上书请旨,带着全家从繁华的京城搬到了长山深处的一片竹林里。皇帝虽觉诧异,却也因宅家的功勋未多追问,只派人重修了山中的府邸。
自从住进京城,小心的睡眠便一日差过一日,夜夜被噩梦缠缚。宅爹忧心他的身子,这才执意搬离,家人虽不解,甚至有人暗笑宅爹多此一举,唯有宅爹自己清楚缘由。
“又做噩梦了?”
小心摇摇头,随手捞过一件外衫,松垮垮地搭在肩上。宅爹上前帮他理了理衣襟。
“许是没睡安稳。”宅爹看着少年眼角的泪痕,晨雾里,他的黑发软塌塌地贴在颈间,眼底泛着淡淡的青黑,疲惫像一层薄霜,落在他脸上。
“本不想喊你,可宫里传了令,要我们去赴宴。”宅爹语气里带着犹豫。
小心抬眼看向父亲,没说话。
“是要接待邻国使臣,来自阿德里星。你若不愿,我们去便是。”
“阿德里星?”小心微微一怔,心头漫过一阵莫名的熟悉感。
他摇了摇头,掀开被子下床,走到衣橱前翻找衣物。宅爹趁着这个空隙,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要说了一遍——官员们互相推诿,宅爹又素来实诚,这接待的差事便落到了家里。说白了,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担子。
小心掩上房门,从衣橱里取出一件深紫色的衣袍,又拿了一小包香囊,没有多余的装饰,素净里自有一股清贵气度。
“那……你且准备一下,一刻钟后出发。”
见小心点头,宅爹便不再多言,放下一样东西在桌上,转身出了门。小心瞥了一眼桌上的物件,伸手将它拿起,指尖轻轻摩挲着,思绪却飘向了遥远的地方。
晨露还沾在竹枝上,风掠过林叶,将草木的清苦气息送进轿子里。小心指尖还留着那物件的温度,垂眸时,睫羽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浅影。
他想起方才宅爹说“阿德里星”时,心口那阵细密的震颤——像有什么沉在记忆深处的碎片,被这三个字轻轻碰了一下,漾开一圈模糊的涟漪。
轿外传来仆从的脚步声,还有远处隐约的车马声,该是往都城方向去的。小心将那物件攥紧了些,指节泛出浅白。他不知道阿德里星究竟是什么地方,可那名字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在他空茫的梦里,让那些翻涌的、抓不住形状的恐惧,忽然掺进了一点陌生的温热。
“公子,前面要过石桥了。”轿外传来侍从的声音。
小心“嗯”了一声,掀开轿帘一角。石桥下的溪水映着天光,碎成一河的星子,他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似乎也有这样一条河,河边站着一个人,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可他怎么也看不清那人的脸。
风又吹过来,带着远处市集的喧嚣,混着香囊里的草木香气,缠在他的衣摆上。小心将轿帘放下,指尖还在轻轻摩挲着那物件的纹路——是一枚旧玉佩,边角已经磨得圆润,是宅爹方才留在桌上的。
他想起宅爹转身时鬓角的白发,想起昨夜梦里那些模糊的哭喊,忽然觉得喉间发紧。这一路的风,这一路的光,都像在推着他往一个他从未见过,却又无比熟悉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