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十七分,第三辆黑色商务车碾过最后一段碎石路,停在了那栋灰色建筑前。
陈默从右侧车门下车时,特意让皮鞋在砾石上多停留了两秒。碎石发出细碎的挤压声——干燥,近期未下雨。他抬起眼睛,视线沿建筑外墙向上爬。三层楼高,新古典主义风格但线条过于规整,像是批量设计的“豪华山庄”模板。窗户都是单向玻璃,从外面看不见室内任何细节。
“这地方真够偏的。”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
陈默没有回头,但听出是李静雯。她的脚步声稳而轻,是长期站立工作养成的省力步态。先落地的是前脚掌,不是脚跟——下意识控制噪音,急诊科医生的职业习惯。
十二个人陆续从三辆车上下来。陈默站在人群边缘,用眼角余光开始扫描。
王建国(55岁,退休刑警)下车后第一个动作是环视360度,目光在山庄主体建筑、两侧树林和远处山脊线上各停留三秒。典型的现场评估流程。他左手下意识地向腰间摸去——一个摸枪的旧习惯,那里现在什么都没有。
赵明远(38岁,私募基金合伙人)整理着西装袖口,表情像是在参加一场稍显不便的商务会议。但他整理袖口的频率过高了:七秒内三次。伪装镇定下的焦虑。
郑浩宇(22岁,体育大学生)下车时车门摔得很重,他肌肉发达的上半身微微前倾,像随时准备冲刺或格斗。年轻,体力充沛,但肢体语言暴露了不安——他不断用拳头轻捶自己的大腿外侧。
一个穿黑色制服、面部没有任何特征的男人站在山庄门口。“请各位将手机、智能手表及其他通讯设备放入托盘。”他的声音平板得像语音合成,“个人物品随后会送至各位房间。”
托盘是银色的,边缘有些细微划痕。陈默盯着那些划痕看了两秒——不规则,深度不一,不是机器制造的统一痕迹。这个托盘被使用过很多次。
张薇薇(24岁,网红)从镶钻手包里掏出两部手机时,动作有些夸张的犹豫。表演性。她在测试规则的严肃程度。黑衣男子没有任何催促,只是等待。最终她放了进去,同时抛出一个训练有素的委屈表情,但现场没有摄像机记录。
陈默最后一个交出手机。他触碰到托盘底部时,感觉到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温差——托盘下方有加热或冷却装置?不,可能是错觉。他放下那部三年未换的旧款手机,屏幕角落有细微裂痕。
前厅挑高六米,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悬在中央,但只开了三分之一的灯泡。光线在下午三点的日光中显得苍白无力。大理石地板光洁得能映出模糊的人影,墙壁是暗胡桃木色,挂着的油画全是风景复制品——没有人物肖像,没有叙事性场景。
“欢迎。”那个平板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来自天花板隐藏的扬声器,“请各位随意就坐,规则宣读将在十分钟后开始。”
客厅区域摆放着十二把单人沙发,围成不规则的弧形。陈默选择了最靠窗、背对墙壁的位置。这个角度能看见所有人,且背后没有视觉盲区。
人们陆续坐下。陈默开始记录:
吴雅琴(45岁,家政公司老板)选择了最朴素的沙发,坐下前用手指快速抹过扶手内侧——检查灰尘。她的动作隐蔽而熟练。
孙雨桐(29岁,哲学系副教授)站着犹豫了七秒才坐下,目光在每把沙发上停留,像在选择一个哲学立场。
周浩(26岁,建筑工程监理)直接坐下,身体陷进沙发时发出细微的皮革摩擦声。他的工作靴底沾着干涸的泥点——不是今天沾上的,泥点边缘已开裂。
徐天佑(31岁,AI工程师)在坐下前绕着沙发走了一圈,视线扫过地板接缝、墙壁插座和天花板角落。他在寻找摄像头或传感器。找到了至少三个,因为他微微点头。
林晓梅(51岁,街道办事处副主任)自然地坐到了弧形最中央的位置,一个潜意识里认为自己应该主持会议的人会选的位置。
刘美玲(63岁,退休教师/癌症晚期)最后一个坐下。她的动作很慢,右手始终按在右腹部。陈默注意到她坐下时微微吸气——疼痛抑制反应。晚期癌症的疼痛是持续性的,她在忍耐。
十二人落座。
寂静持续了两分钟。只有呼吸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风声。
下午三点三十分整。
水晶吊灯突然全部亮起,刺眼的光让几个人眯起眼睛。几乎同时,所有窗户的遮光帘自动降下,室内瞬间变成密封空间。
“各位下午好。”
那个声音不再平板,而是带有某种经过精密计算的温和感。声音来源无法定位,像是从每个方向均匀传来。
“欢迎参加‘七日山庄’活动。在接下来的七天里,各位将共同生活在这栋建筑内。”
李静雯的右手手指开始无意识敲击沙发扶手——摩尔斯码?不,只是焦虑的随机敲击。频率在加快。
“首先说明几项基本原则。”
陈默调整坐姿,让后背完全贴合椅背。这个姿势能最大限度地抑制自己的肢体语言,同时保持观察的稳定性。
“第一,活动期间,各位不得以任何方式与外界联系。建筑已完全屏蔽信号。”
张薇薇的身体微微前倾——她原本可能还藏着某个备用设备。现在这个希望破灭了。
“第二,建筑内所有区域均有监控,包括走廊和公共区域。唯一例外是各位的私人卧室内部。这是各位仅有的隐私空间。”
徐天佑的眉毛扬起了不到一毫米。他在质疑这个说法。一个会监控所有公共区域的主办方,为什么会放过卧室?逻辑矛盾,或者故意留下的心理安全区。
“第三,每人配备一只智能手环。”
侧门滑开,另一个穿制服的人推着小车进来,车上整齐摆放着十二只黑色手环。款式普通,像健身手环的加厚版。
“手环将实时监测佩戴者的生命体征——心率、血压、体温、血氧饱和度。同时内置GPS模块,记录各位在建筑内的位置。请勿尝试拆除,拆除将触发警报。”
制服人员开始分发手环。陈默接过自己的,掂了掂重量——约80克。表面是哑光材质,内侧有六个微小的金属触点,应该是生理信号传感器。表带是某种复合材料,他用指甲尝试划了一下,几乎没有痕迹。高强度,可能防切割。
“现在,请所有人戴上手环。”
陈默最后一个戴上。金属触点贴上手腕皮肤时,传来一阵轻微的凉意。三秒后,手环屏幕亮起,显示出一行绿色小字:生命体征正常。编号:07。
其他人也陆续戴好。郑浩宇试图用蛮力掰开表带连接处,发现纹丝不动后放弃了。
“第四,住宿安排。”
正前方墙壁突然亮起,变成一块显示屏,显示出山庄的三层平面图。
“每人一间卧室,房间号已随机分配。卧室门配备电子锁,每日晚十点至次日早六点自动锁定。锁定期内,门只能从内部打开,外部无法进入。这是各位的安全保障时间。”
王建国盯着平面图,嘴唇微动。他在默记房间分布和逃生通道。
“公共区域包括各位现在所在的客厅、餐厅、厨房、图书室和健身房。所有物资充足,但需要各位自行分配管理。”
赵明远微微点头。他听到了关键词:自行分配管理。控制资源的机会。
“现在宣读核心规则。”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陈默感觉到自己的心率从每分钟62次上升到68次。他深呼吸一次,将其压回65。
“各位十二人中,有两人被随机分配为‘狼人’,其余十人为‘平民’。”
几声倒吸冷气。林晓梅的手捂住了嘴。
“游戏目标很简单。七天后,也就是第七天午夜十二点,如果狼人阵营的存活人数大于平民阵营,狼人获胜。反之,狼人失败。”
“获胜的狼人阵营成员,每人将获得五千万元人民币奖金。获胜的平民阵营成员,将平分三千万元人民币奖金。”
张薇薇的眼睛瞪大了。她快速眨了三下眼——心算。十人平分三千万,每人三百万。两人各得五千万。巨大的差距。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声音停顿了两秒,像是为了强调接下来的话,“游戏中的‘死亡’是真实的。任何在游戏中死亡的参与者,将真正失去生命。”
死寂。
真正的死寂,连呼吸声都几乎消失了。
三秒后,孙雨桐开口:“这……这是谋杀。是非法的。”
“所有参与者在签署同意书时,已自愿接受一切风险。”声音温和而残酷,“同意书第十一条第三款,请回忆。”
陈默确实回忆起来了。那份长达四十七页的协议,他用十九分钟读完。第十一条第三款:参与者理解并同意,活动可能涉及极端心理和生理挑战,包括但不限于生命危险。参与者自愿承担一切后果。
当时他以为那是法律条文的标准免责套话。
“游戏期间,参与者可通过卧室内的通讯设备向主办方报告死亡事件。我们会处理后续事宜。”
“处理”——一个消毒过的词。
“最后提醒:游戏已经开始。”
显示屏熄灭。遮光帘缓缓升起,下午的阳光重新涌入,却感觉不到任何温暖。
制服人员离开后,客厅里又安静了漫长的一分钟。
王建国第一个站起来。“我们需要组织起来。”他的声音带着多年警务工作培养出的命令感,“我提议成立一个安全委员会,共同制定行为准则,互相监督。”
典型的秩序反应。面对混沌时,人类本能地寻求结构和规则。
“我同意。”林晓梅几乎是立即响应。基层工作者对委员会有天生的亲切感。
“我也同意。”李静雯说。医生需要秩序来运作。
陆续有其他人点头。陈默也点了点头——此刻反对会让自己过早成为焦点。
“但是,”周浩的声音有些干涩,“如果有狼人混进委员会呢?”
这个问题悬在半空。
“所以我们所有人都要在委员会里。”王建国说,“透明化。每个人都参与决策,每个人都受监督。”
天真,但符合他的职业逻辑。陈默在心里记下:王建国,理想主义者倾向,相信制度能约束人性。
“我有话要说。”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声音来源。刘美玲缓缓从沙发上站起来,她的动作因疼痛而有些僵硬。
“各位,我叫刘美玲,今年六十三岁。”她停顿,右手又按在了腹部,“三个月前,我确诊胰腺癌晚期。医生说,我大概还有三到六个月。”
客厅里只有她的声音和远处隐约的风声。
“我来这里,不是为钱。”她微笑,那笑容里有一种彻底的平静,“我女儿在国外,我们五年没见了。她不需要我的钱,也不需要我这个累赘。”
李静雯的专业目光扫过刘美玲的身体——消瘦,轻微黄疸,疼痛体态。她在心里确认了诊断的真实性。
“我只是想……”刘美玲寻找着词语,“在最后的时间里,做点不一样的事。看看人性到底是什么样子。”
她重新坐下,像是卸下了重担。
群体中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刘美玲成为了一个“特殊存在”——无威胁者,无生存欲望者,某种意义上,最自由的人。
“我建议,”赵明远第一次开口,声音沉稳,“我们先分配房间,安顿下来。然后一小时后在餐厅集合,讨论具体细则。”
合理的建议。没有人反对。
制服人员再次出现,分发房卡。陈默拿到的是207。二楼,靠近楼梯间。
人群开始向楼梯移动时,陈默故意放慢脚步。他在观察。
赵明远和郑浩宇之间没有任何明显的眼神交流。他们一前一后上楼,间隔三个人。但陈默注意到,赵明远在上到二楼平台时,右手看似随意地摸了摸左耳。
三秒后,郑浩宇说:“我去趟洗手间。”
赵明远没有回应,继续走向自己的房间206。
陈默的房间在207。他刷卡进门,没有立即关上房门,而是留了五厘米的缝隙。
从门缝里,他看见郑浩宇进入走廊尽头的公共洗手间。三十秒后,赵明远从206房间出来,也走向洗手间。
巧合?可能。但陈默开始计时。
四十七秒后,两人先后走出洗手间,间隔十五秒。赵明远先出,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郑浩宇随后,他用毛巾擦着手——洗手间有毛巾?或者他从房间带了毛巾进去?
陈默轻轻关上门。
洗手间内,刚才的四十七秒:
“确认一下。”赵明远打开水龙头,让水流声掩盖对话,“你是狼人?”
“是。”郑浩宇对着镜子整理头发,从镜子里看赵明远,“你也是?”
“嗯。编号?”
“我是02。你是?”
“01。”赵明远挤了一点洗手液,“听着,接下来七天,我们要装作完全不认识。你是冲动易怒的年轻运动员,我是冷静理性的商人。明白吗?”
“明白。但我们怎么沟通?”
“用这个。”赵明远从西装内袋取出两支一模一样的钢笔,递给郑浩宇一支,“笔帽拧开,里面有微型通讯器。单线加密频道,按住笔夹说话。只有在绝对安全时使用。”
郑浩宇接过笔,仔细看了看:“怎么充电?”
“太阳能,笔尖处的黑色小点。每天需要在光线下暴露至少十分钟。”
“明白了。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观察,评估。”赵明远关掉水龙头,“首要清除目标:刘美玲。她最没有威胁,而且自然死亡最合理。她有癌症,随时可能死。”
“什么时候动手?”
“明天或后天。等我信号。”赵明远抽出纸巾擦手,“现在出去时,间隔十五秒。记住,我们不熟。”
“等等。”郑浩宇压低声音,“如果有人怀疑我们……”
“那就让他们怀疑别人。”赵明远微笑,那笑容冰冷而精确,“人性是这样的,人们总是先怀疑那些看起来可疑的人,而不是看起来可信的人。我们要做的就是保持可信。”
他推门离开。
郑浩宇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深呼吸三次。他的心率在手环上显示为112。太高了。他需要冷静。
他拧开水龙头,用冷水冲脸。抬头时,他看见镜子里自己眼中的恐惧和兴奋交织的神情。
陈默的房间约二十平方米,陈设简洁到近乎冷酷:一张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个衣柜。没有装饰画,没有多余物品。墙壁是浅灰色,吸音材料。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检查房间。
衣柜空无一物。床垫掀开,床架是实心的,没有储物空间。书桌有三个抽屉,都是空的。天花板四个角落各有一个烟雾探测器,其中一个的红色指示灯闪烁频率与另外三个略有不同——可能是摄像头伪装。
唯一特别的是书桌上的设备:一个巴掌大的黑色通讯器,只有一个红色按钮和一个绿色按钮。旁边贴着手写标签:死亡报告专用。
陈默没有碰它。
窗户是封死的,玻璃厚度至少两厘米,敲击声沉闷。防弹级别?可能。窗外是山庄的后院,再远处是密林和山脊。夕阳开始西沉,在林间投下长长的阴影。
他坐在床上,打开随身的笔记本——那是他唯一被允许保留的个人物品。翻开第一页,他开始书写:
第0日观察记录
1. 物理环境
- 山庄位置:偏远山区,具体坐标未知(车程约3.5小时,途中车窗遮蔽)
- 建筑结构:三层,新古典主义外观,内部现代化改造
- 安全措施:全楼监控(宣称卧室除外),电子门禁系统,信号屏蔽
- 出口:观察到至少三个紧急出口,但可能全部远程控制
2. 参与者初步评估(按威胁等级排序)
高威胁:
- 赵明远(38,私募):极度冷静,控制欲强,资源管理者角色。可疑行为:与郑浩宇先后使用洗手间(47秒重叠)。推测:狼人概率45%
- 王建国(55,前刑警):秩序建立者,侦查本能强。正直但可能过于信任制度。平民概率70%
- 郑浩宇(22,运动员):体力威胁最大,情绪控制一般。与赵明远可能的关联。狼人概率40%
中威胁:
- 徐天佑(31,AI工程师):技术能力强,可能在寻找系统漏洞。观察者类型。立场不明。
- 李静雯(28,医生):医疗知识可救人也可杀人。道德感强但可能被“最大利益”逻辑说服。
- 陈默(自己):心理分析能力,但物理弱势。目标:伪装为中低威胁观察者。
低威胁但需关注:
- 林晓梅(51,街道办):组织能力,人脉操控者。可能成为派系核心。
- 吴雅琴(45,家政):底层生存智慧,观察力强。可能看穿表象。
- 孙雨桐(29,哲学):道德讨论者,可能成为良心象征或最早被清除的目标。
- 张薇薇(24,网红):表演型人格,生存本能强。可能依附强者。
特殊:
- 刘美玲(63,癌症晚期):无生存欲望,最自由也最脆弱。第一个死亡的概率85%。
- 周浩(26,工程监理):被边缘化倾向,可能成为替罪羊。
3. 初始策略
- 伪装:表现出适度焦虑和合作态度,隐藏分析能力
- 联盟:暂不主动结盟,观察各派系形成
- 观察重点:赵明远-郑浩宇动态,王建国的安全委员会运作,刘美玲的健康状况
陈默停下笔,聆听门外动静。走廊里偶尔有脚步声,开门关门声。人们在自己的房间里消化刚才的冲击。
他看向手腕上的黑色手环。屏幕显示:
心率:64
血压:118/76
血氧:98%
时间:17:43
还有六小时十七分钟,卧室门将自动锁定。所谓的“安全时间”。
陈默走到窗边,看着最后一缕夕阳沉入山后。森林变成一片深蓝色的剪影,像巨大的兽群匍匐在山庄周围。
他想起刘美玲的话:“看看人性到底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