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踩上第一级石阶的那一刻,江澄觉得脚底像踩进了血浆里。
不是比喻。那石头是真的在渗血。
暗红的液体从“双生契”古纹的缝隙中缓缓涌出,顺着台阶边缘滴落,却没有声音。连滴答声都没有。仿佛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被抽空了,只剩下钟声——第九响刚落,天地就静了。心跳、呼吸、风声、浪啸,全都消失了。只有眼睛还在动,还能看见曦音侧脸的轮廓,看见她睫毛轻颤了一下。
她没松手。
两人十指交扣,掌心贴着掌心,冷汗混着干涸的血黏在一起。江澄想抽出来,怕自己一个用力就把她骨头捏碎。可她反手攥得更紧,指尖陷进他虎口的旧伤疤里,那是早年练剑留下的裂痕。
他疼了一下,却没动。
脚下血纹蔓延,映出幻象。
江澄看见的是残荷池。
池水翻红,莲叶焦黑。他跪在岸边,怀里抱着曦音。她的白衣被血浸透,胸口塌了一块,像是被人硬生生挖走了什么。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话,可血不断从嘴里涌出来,染红了他的衣领。他喊她名字,嗓子破了,没人应。远处传来百家修士的欢呼声,说“邪祟已除”,说“江氏终归正道”。
他抱着她往回走,一步一滑,全是血。
幻象碎了。
他又看见她站在天机鼎上,四肢被铁链钉住,头发散开,在火中飘舞。她仰着头,眼眶流出血泪,嘴一张一合,重复着三个字:“别信他们。”
江澄喉咙发紧,想吐。
再看曦音,她也在抖。
她看到的是自己被炼成鼎灵的画面——不是痛苦,是孤独。她被困在鼎心,意识清醒,看着江澄一个人站在战场中央,背对千军万马。他怒海剑已断,披发浴血,却还在往前走。没人帮他,没人敢上前。她拼命喊他的名字,可发不出声。她只能看着他倒下,看着蓝湛的剑穿心而过,看着他死前最后一眼望向她所在的方向。
她闭了闭眼。
“别说话。”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听钟。”
江澄没应,也没动。他知道她在强撑。她额间的归墟之钥正在发烫,金光顺着皮肤往下爬,像烧红的铁丝嵌进肉里。她的手越来越热,几乎要灼伤他。
但他没松。
钟声又起。
不是从外面传来的。这一回,是从他们骨头里响起来的。咚——咚——咚——每一声都像重锤砸在心口,震得人牙根发酸。第九响落下的瞬间,眼前景象扭曲。
阶梯变了。
不再是直下深渊的陡坡,而是环形上升的石阶,一圈圈盘绕,通向中央悬浮的天机鼎虚影。那鼎没有实体,由无数命格符文拼接而成,缓缓旋转,投射出金光瑶的脸。
他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讥笑,是一种近乎慈悲的笑,温和得让人作呕。
“双生契需真心愿同死——你们,敢吗?”
话音落,江澄猛地将曦音拉到身后,怒海剑出鞘半寸。
寒光一闪,剑鸣刺耳。
可那虚影不动,只静静看着他们,眼神像在看一对祭品。
“你若真信我能活下来,”曦音抬手,按在他持剑的手背上,声音平静得不像话,“就别拦我。”
江澄转头看她。
她没看他。她盯着那鼎,眼神清亮,像月照深潭。
“你疯了。”他说。
“我没疯。”她摇头,“我只是不想再看你一个人往刀口上撞。”
“这不是撞!”他声音陡然拔高,终于有了情绪,“这是送死!这阵法要的是祭品,不是同生!它会撕了我们其中一个,用另一个的命来续!”
“那就让它撕。”她说,“但我不准你替我死。”
江澄一怔。
她终于转过头,看着他,目光直得像针:“江澄,你信我吗?”
他没说话。
他想说“信”,可这话卡在喉咙里,像块烧红的炭。他不信这阵,不信命运,不信天道,甚至不信自己能护住她。他只信一件事——只要他还活着,就不能让她再流一滴血。
可她不需要他这种信。
她要的是并肩,不是庇护。
“我不信的是这破阵!”他咬牙,“它要的是祭品,不是同生!”
“那你信我吗?”她又问一遍。
江澄盯着她,忽然觉得胸口那个洞又裂开了。不是伤口,是空的,像被人从里面挖走了一块肉。
他张了张嘴,还没说出话,曦音已经动了。
她侧身一闪,躲开他护在前面的手臂,抢先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曦音!”他吼。
她没回头。
她走到阵眼中央,额间金光暴涨,整个人像是被点燃了。归墟之钥剧烈震颤,金光顺着她的颈侧往下蔓延,渗进衣领,照亮她苍白的脸。脚下的“双生契”纹路开始沸腾,血如泉涌,顺着石阶往下淌。
江澄冲上去,一把去拽她手腕。
就在他指尖碰到她皮肤的瞬间——
嗡!
怒海剑与归墟之钥同时震鸣,像是两股力量在体内互相撕扯。他的剑嗡嗡作响,剑柄发烫,几乎握不住;她的额头金光炸裂,一道裂痕顺着眉骨延伸,渗出血丝。
灵力共鸣,却被强行排斥。
阵法反噬启动。
空间撕裂的声响在耳边炸开,像是布帛被硬生生扯断。江澄被一股巨力震退数步,撞上石栏,喉头一甜,咳出一口血。
曦音也被掀飞,摔在地上,肩膀重重磕在石阶边缘。
两人同时抬头,眼神交汇。
“原来如此……”她喘着气,嘴角带血,却笑了,“不信者,必被撕裂。”
江澄抹掉嘴角的血,踉跄起身,怒海剑拄地,一步步走回来。“你给我下来。”他声音低得像野兽嘶吼,“现在就下来!”
曦音没动。
她慢慢坐起,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刃。刃身漆黑,没有光泽,像是用冥铁打磨而成。她低头看着手腕,轻轻划下。
没有犹豫。
一道血线立刻绽开,鲜红的血顺着她的手指滴落,落在阵心。
“那就让我先走一步。”她说,声音轻得像梦呓,“至少这一次,是我选的路。”
金光瑶的虚影骤然大笑,声音在祭坛内回荡:“好!以身为引,可免七成反噬!江家主,你还来得及退!”
江澄脑中轰然炸开。
前世她焚身那一幕猛地撞进来——她站在东海之滨,白衣猎猎,转身看他最后一眼,然后纵身跃入火海。他冲过去,却被魏无羡死死抱住。他眼睁睁看着她化为灰烬,连骨灰都没留下。
“不——!”
他怒吼一声,怒海剑猛然插入阵心,左手狠狠斩向自己右臂经脉!
血喷如雨,顺剑而下,与曦音的血交汇于“双生契”中心。
“我不准你替我死!”他嘶声吼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阵法剧烈震荡,反噬之力倒卷,曦音被震飞出去,撞上石栏,唇角溢血,昏死过去。
江澄单膝跪地,面色灰败,右臂经脉断裂处血流不止,可他仍死握剑柄,怒目圆睁,盯着那鼎:“要死一起死,要活……我陪你活。”
血与血交融的刹那,阵纹金光转为赤红,天机鼎虚影崩解,化作光雨洒落。
江澄眼前一黑,神识被强行拉入洪流。
记忆碎片冲刷而来——
**幼年寒潭。**
他不会水,掉进池子里挣扎,眼看要沉底。曦音也不会游,却跳了下来,死死拽住他头发把他往岸边拖。两人呛水抱作一团,冻得发紫,被仆妇捞起时她还在骂他“蠢货”,可手一直没松。
**残荷池立誓。**
暴雨夜,他跪在池畔,发带散落水中,浑身湿透。她撑伞而来,蹲下身,替他捡起发带,说:“你不欠任何人,除了你自己。”他抬头,眼中有泪,声音沙哑:“若有一日我能护你周全,必不负此心。”
**前世终战。**
她化光投入怒海大阵,回头看他最后一眼,嘴唇开合,无声说了三个字:“别信他们。”
**重生初见。**
她在宗祠听心阁醒来,第一眼看见他,眼泪滑落,说:“这次……换我带你回家。”
记忆如潮水般冲刷神识,两人同时痛呼出声,身体蜷缩,却始终未松手。
他们的手还紧紧握着,哪怕意识已模糊,哪怕灵魂正在被撕裂重组。
归墟之门发出哀鸣,似悲恸,似觉醒。
第一道封印轰然崩解,深渊传出非人低语:“钥匙……完整了。”
碎裂的命格符文在空中漂浮,缓缓重组,隐约拼出“怒海惊弦”四字。
江澄与曦音同时吐血,意识彻底溃散,身躯缓缓倒地,但十指紧扣,一如初见。
外界。
墨无咎站在鬼舟甲板上,傀丝缠绕双臂,连接着祭坛入口。
突然,百缕丝线寸寸断裂,化为灰烬,随风飘散。
他鬼瞳剧震,阴铁臂微微颤抖,低声喃喃:“他们……成功了……但也回不去了。”
话音未落,身后血雾翻涌。
一道白衣身影缓步而来。
蓝湛。
他踏在血雾之上,脚步无声,避尘剑未出鞘,却在微微颤动,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他目光沉静,看向祭坛深处,那对倒下的身影。
片刻后,他缓缓抬步,走入血雾。
衣袍拂过血浪,未染分毫。
他低声开口,声音如冰泉击石:
“江宗主……这次,换我来。”
\[未完待续\]血雾散开的瞬间,蓝湛的靴尖触到了第一级石阶。
台阶上的血纹猛地一缩,像活物般向内蜷曲。他脚步未停,避尘剑仍在鞘中,可剑柄末端那一截铁链已开始轻微震颤,发出极细的金属摩擦声,像是在警告什么。
祭坛深处,江澄与曦音倒在地上,手仍扣着。两人的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但指尖每一次细微的抽动,都让周围的空气泛起涟漪。那些漂浮的命格符文缓缓旋转,拼出的“怒海惊弦”四字忽明忽暗,仿佛随时会碎。
蓝湛走到阵边,蹲下身,目光扫过江澄苍白的脸,又落在曦音手腕那道未愈的割痕上。血已经凝了,黑红一片,渗进衣料边缘。
他没碰他们。
只是抬起手,掌心朝下,悬在“双生契”中心上方三寸处。
一股寒意自他掌心蔓延而出,不是灵力,也不是术法,更像是一种压制——来自某种更深的东西,类似规则,又像宿命。
空气中响起一声闷响,如同冰层龟裂。
归墟之门的方向传来一声低吼,像是被惊扰的巨兽。紧接着,整座祭坛轻轻震了一下,石阶边缘的血珠跳起半寸,又落下。
蓝湛收回手,眉头微蹙。
他知道这阵法不该这么安静。双生契成,钥匙完整,封印崩解……按理说,该有反噬,该有劫数降临。可现在,只有死寂。
太静了。
静得不像破开封印,倒像是……封印换了主人。
他缓缓起身,正要开口,忽然察觉脚底一凉。
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的影子不见了。
不是被血雾遮住,也不是光线问题——是真的消失了。而江澄和曦音的影子却还在地上,交叠在一起,形状扭曲,像两个人被熔成了一块。
蓝湛瞳孔微缩。
就在这时,曦音的手指动了。
不是抽搐,不是无意识的痉挛,而是有目的的动作——她五指收拢,将江澄的手攥得更紧,同时嘴唇微启,吐出两个字:
“别碰。”
声音极轻,几乎听不见。
可蓝湛听见了。
他也看见了她睁开的眼睛。
那眼底不再是熟悉的清明,也不是受伤时的痛楚,而是一片深黑,像是井口望不见底的那种黑,连光进去都会被吞掉。
“你来得太早。”她继续说,嗓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属于她的冷,“他还不能醒。”
蓝湛没退,也没上前。他站在原地,声音平稳:“我来接他回去。”
“回去?”她冷笑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陌生的弧度,“你以为这是在哪?北溟?宗门?还是你以为,你们还在走那条‘正道’?”
她慢慢撑起身子,动作僵硬,像一具刚学会走路的傀儡。江澄的手仍被她握着,整个人也被她拖动了几寸,唇角又溢出一丝血。
蓝湛眼神变了。
他第一次拔出了避尘剑。
剑未指向她,而是横在两人之间,剑锋朝下,压住地面那道血纹。
“放开他。”他说。
曦音歪了歪头,像是在打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你根本不知道他在哪。”她轻声说,“你以为他在昏迷?不,他在里面。而你……你连门都摸不到。”
她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指尖对准蓝湛的眉心。
没有灵力波动,没有杀意释放。
可蓝湛却感到一阵刺痛,像是有人用烧红的针扎进他太阳穴。他眼前闪过无数画面——江澄跪在残荷池边,抱着她的尸体;曦音站在火海之上,回头看他;还有他自己,站在战场尽头,手中剑穿心而过,江澄倒下的那一刻,眼神里没有恨,只有疲惫。
画面一闪即逝。
他踉跄后退半步,剑尖划地,留下一道浅痕。
曦音缓缓站直。
“你现在走,还能活。”她说,“再往前一步,你会看见你不该看的东西。”
蓝湛喘息稍重,握剑的手却没有松。
他知道那不是威胁。
那是警告。
他看着她,一字一顿:“如果他死了,我不会让任何人活着。”
曦音笑了。
这次笑得真实了些,带着点怜悯。
“你早就输了。”她说,“从你不敢问他‘那天为什么回头’开始。”
蓝湛脸色骤然一白。
她没再说话,只是低头看了眼江澄,然后轻轻把他放平,自己盘膝坐下,十指再次与他相扣。
下一秒,两人身上同时浮起一层薄光,像是有风在皮肤下游走。那些碎裂的命格符文开始围绕他们旋转,速度越来越快,最终形成一道环形光幕,将他们彻底笼罩。
蓝湛冲上前,避尘剑斩向光幕。
剑刃撞上屏障的刹那,发出一声尖锐的爆鸣,整把剑剧烈震颤,几乎脱手。他虎口崩裂,血顺着剑柄流下。
光幕纹丝不动。
他站在外面,隔着透明的墙,看着里面那两人。
他们的呼吸渐渐同步,胸口起伏如一。曦音闭上了眼,而江澄的睫毛微微抖动了一下,像是在梦里听见了什么。
蓝湛缓缓收剑。
他站在光幕前,站了很久。
血雾再次涌动,这一次,是从他脚下升起的。
他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回来了。
可影子的形状不对。
它比他高,肩更宽,右手垂在身侧时,隐约握着一柄不存在的剑。
蓝湛没有回头。
他知道那是谁。
他知道那影子一直都在。
只是以前,它从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