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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碎片与回响

星尘低语

超空间的四十八小时航行,是一场关于时间本身如何扭曲的实证。

在暗影号的驾驶舱里,林星看着计时器上的数字以恒定速率跳动,但主观感受却像陷入某种粘稠介质——有时几分钟如几小时般漫长,有时几小时眨眼即逝。这是超空间飞行的常见心理效应,导航学院的教科书称之为“相对感知失调”,建议乘员通过规律作息和心理调节应对。

雷恩给了林星一本厚厚的日志,羊皮纸封面,边缘磨损,内页是手写体与打印数据混合的记录。

“凯兰的科考笔记副本,”雷恩说这话时没有看林星的眼睛,“他在‘先锋号’上的最后三个月。也许你能从中找到我们需要的线索,或者……至少理解我们在寻找什么。”

林星接过日志时,感到纸张中似乎还残留着五年前的温度。第一页右上角有一行娟秀的笔迹:“如果我们错了,愿宇宙宽恕;如果我们对了,愿人类准备好。——凯兰·瓦尔德,联邦历432年”

日志的前半部分是标准的科考记录:能量读数,频谱分析,材质样本数据。凯兰的笔记细致得近乎偏执,每个测量都重复三次,每个异常都标注星号。但大约从中间开始,记录的性质发生了变化。

第47页,日期标记模糊:

“今天发生了怪事。‘样本7号’(团队对‘共鸣体’的内部代号)在常规扫描中出现了反常读数。汉森博士认为这是仪器故障,但我检查了三套独立系统,结果一致:当人类观察者直接注视样本时,其表面纹路的几何复杂度会暂时增加约18.7%。而当观察者移开视线,纹路恢复原状。”

“这不是反射或光学错觉。我们测试了不同角度、不同光照条件,甚至通过实时录像观察。只有在场的活体观察者能触发这种变化。样本似乎在……回应我们的注视。”

第51页,边角有咖啡渍:

“汉森博士禁止我们讨论‘意识假说’,说这不符合科学规范。但昨晚轮值监测时,我独自在隔离舱待了四小时。我做了个实验:不是观察样本,而是对它说话。讲我童年的事,讲雷恩教我认星座的那个夏天,甚至背诵了一段莎士比亚。”

“样本没有变化——至少仪器没检测到。但凌晨三点左右,当我开始描述母亲去世时看到的极光(那绿色光芒如何填满阿拉斯加的天空),样本表面的蓝色脉动第一次出现了规律的节奏变化。不是随机的,是某种……节拍。”

“我记录下了节奏模式。今早偷偷分析,发现它匹配人类心脏在平静状态下的搏动频率。巧合吗?汉森博士说是。我不确定。”

林星翻页的手指慢了下来。他能想象那个场景:一个年轻的科学家在深夜的实验室里,对着一个外星物体讲述最私密的记忆。孤独,执着,还有一丝危险的迷恋。

第63页,纸缘有烧焦痕迹:

“事故。米勒研究员在试图采集样本表面微粒时,防护手套出现未知原因失效。他的左手食指接触样本表面0.3秒。现在他躺在医疗舱,昏迷不醒。脑波仪显示他的神经活动出现了一种前所未见的模式——同步性接近完美,所有脑区以相同频率振荡,就像……一个单一的意识。”

“样本在接触事件后持续发光六小时。强度是平时的三倍。我测量到了一种新的辐射,频率在10-100赫兹之间,正是人类大脑处理信息的主要波段。汉森博士终于同意向联邦总部发送紧急报告。”

“但我们没等到回复。等来的是——”

记录在这里中断。下一页被撕掉了,残留的纸屑显示暴力撕扯的痕迹。再下一页是全新的笔迹,更加潦草匆忙:

未标页码,墨水颜色不同:

“他们已经来了。不是救援队。舰长刚刚收到加密指令,要求我们立即销毁所有样本和研究数据,等待‘特别处理小组’登舰。汉森博士拒绝执行,他说这是五十年来最重要的发现,不能——”

“警报响了。舰长说探测到不明舰船接近,没有标识,但武器系统已激活。我们被命令前往逃生舱。我把这份日志的副本藏在数据板的夹层里,如果雷恩你读到这些——”

最后一行字几乎无法辨认:“样本不是物体。它是——”

句子没有写完。

林星合上日志,掌心出了汗。驾驶舱里只有系统运转的轻微嗡鸣和雷恩在维修面板前的金属敲击声。他看着窗外超空间流动的色彩,那些扭曲的光带此刻看起来不再只是物理现象,更像是某种巨大意识的神经活动。

“凯兰相信‘共鸣体’有某种形式的意识。”林星说。

雷恩停下手里的工作,但没有转身:“他一直是个理想主义者。相信宇宙充满等待对话的智慧。”

“日志最后被撕掉的那页,你知道内容吗?”

这次雷恩转过身来,脸上有林星从未见过的疲惫:“原件在事故调查委员会手里,他们声称那页在回收时已经损毁。但我用光谱分析残留的笔迹压痕,复原了几个词。”

“是什么?”

“‘活的’、‘门户’、‘不要打开’。”雷恩一字一顿地说,“还有最重要的——‘钥匙不是工具,钥匙是记忆’。”

钥匙是记忆。

林星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太阳穴。三个月来在他大脑中增强的“回声信号”,那些幻听和幻视,那些金色的眼睛和神秘的呼唤——这些都是记忆吗?是谁的记忆?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导航仪。”他突然说。

雷恩皱眉:“什么?”

“在矿业前哨站那个囚室里,我捡到一个破旧的导航仪。按下电源键时,它闪过一道蓝光,虽然只有一瞬间。”林星站起来,走向货舱,“我把它带上了。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本能。”

他在装个人物品的箱子里找到了那个导航仪外壳。在暗影号的照明下,它看起来更加破烂,电路板暴露,元件缺失,根本不可能工作。

但雷恩接过导航仪时,表情变得异常严肃。他用多功能刀小心地撬开外壳背面,露出内部更深的层次。在那里,一个完全不匹配的小型装置被粗糙地焊接在主板上——它看起来像某种生物组织与金属的混合体,表面有微小的脉动光点,像是休眠中的萤火虫。

“这是……”雷恩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林星能辨认出的震惊,“这是‘共鸣体’的碎片。非常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确实是同一种物质。”

“怎么会在我捡到的导航仪里?”

“这不是巧合。”雷恩将碎片放在手掌上,它立刻开始发出更明亮的蓝光,与林星大脑中信号增强的节奏同步,“有人在很久以前——也许在你刚被救回联邦时——把这个碎片植入了一个普通的导航仪里,然后让它‘偶然’被你发现。这是一种……保险措施。”

“什么保险?”

“确保当你大脑中的信号激活时,会有一个物理媒介与之共振,引导你找到更大的碎片,最终找到完整的‘共鸣体’。”雷恩看着那片发光物质,“就像信鸽被释放后会飞回巢穴一样,这个碎片会想‘回家’。”

林星感到一阵寒意。他的整个人生——从“先锋号”事故幸存者到灰烬号导航员——可能都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引导过程。有人在幕后布置线索,等待合适的时机拉动手中的线。

“谁会这么做?联邦政府?”

“或者是‘先锋号’科考队中的某个人,在事故发生前就预料到了危险,留下了后手。”雷恩小心地将碎片放回导航仪外壳,“又或者是……‘共鸣体’自己。”

最后这个可能性让两人都沉默了。如果那个外星物体真的有某种意识,能够预知危险并提前布局,那么他们对它的理解就完全错误了。这不是一个可以被人类控制的工具,而是一个拥有自身目的的存在。

“倒计时:超空间航行结束前10分钟。”合成声音打破沉默,“请所有乘员返回座位,系好安全带。退出超空间过程可能产生重力波动。”

雷恩将导航仪还给林星:“拿着它。如果碎片会引导方向,我们需要它。”

他们回到驾驶舱座位。雷恩主控,林星坐在副驾驶位,手中紧握着那个破旧的导航仪。外壳下的碎片发出温暖而规律的脉动,像是在期待什么。

“五分钟后,我们将抵达天蝎座星云边缘,‘先锋号’最后已知坐标附近。”雷恩调出导航星图,一个闪烁的红点标记着目标区域,“但不要期望看到残骸。五年过去了,残骸可能已经漂移,或者被其他人回收。”

“如果什么都没有呢?”

“那我们跟着碎片走。”雷恩看了一眼林星手中的导航仪,“它想回家。我们就看看家在哪里。”

倒计时归零的瞬间,超空间的色彩漩涡开始收缩、扭曲,最后坍缩成一个光点消失。舷窗外重新出现了正常的星空——但这里的星空与林星见过的任何地方都不同。

他们正处于天蝎座星云的边缘。前方,巨大的星际尘埃云在恒星光芒照射下呈现出火焰般的红橙色,像宇宙正在燃烧。尘埃云中点缀着新形成的蓝色恒星,它们的光芒在尘埃中散射,创造出一种梦幻般的光晕效果。而在这一切的背景下,是无比深邃的黑暗——那是星云之外的空旷星际空间,几乎没有恒星,只有无尽的虚空。

“扫描周围区域。”雷恩命令。

暗影号的传感器阵列全面启动,发出低沉的嗡鸣。全息战术屏上开始出现数据流:辐射水平、重力梯度、物质密度、能量信号……

“发现大量金属碎片,分布范围约零点三光秒,符合飞船解体特征。”合成声音报告,“碎片成分分析:钛合金、聚乙烯复合材料、氦-3残留——与‘先锋号’殖民船建造材料匹配。”

“残骸还在。”雷恩说,语气中有一丝复杂的情绪——是发现线索的兴奋,还是面对弟弟葬身之处的沉重?林星分不清。

“导航仪碎片有反应吗?”

林星低头看手中的设备。外壳下的蓝光正在增强,脉动变得更快更急。当他将导航仪举向不同方向时,光强的变化很明显——当指向星云深处某个特定方向时,蓝光最亮,脉动最强烈。

“那边。”林星指向舷窗外一个看似空无一物的区域,“它在引导我们去那里。”

雷恩调整飞船航向。暗影号缓缓转向,船头对准林星指示的方向。随着接近,传感器开始检测到异常读数。

“检测到微弱重力异常……空间曲率有细微扭曲……背景辐射出现不规则的吸收带。”合成声音一项项报告,“警告:前方区域物理参数与标准宇宙模型存在0.07%偏差。”

0.07%。听起来微不足道,但在宇宙尺度上,这是巨大的异常。这意味着那里的空间本身就有问题——要么是自然形成的奇特区域,要么是某种技术造成的长期影响。

“先锋号的残骸正好在这个异常区域的边缘。”雷恩看着扫描数据,“他们不是在经过这里时遭遇了‘意外’,他们是主动进入了这个区域,然后发生了什么。”

暗影号继续前进。现在从舷窗已经可以看到零星的金属碎片飘浮在真空中,有些还保留着船体的一部分结构,有些则完全扭曲变形。一截带有“先锋号”字样的船壳从旁漂过,字母已经褪色,边缘有熔化的痕迹。

林星感到胸口一阵闷痛。五年前,凯兰就在那艘船上。还有其他的科学家、船员,以及可能装载的“共鸣体”。他们进入了这个异常区域,然后——

导航仪碎片突然发出刺眼的蓝光,脉动快到几乎连成一片。同时,林星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大脑深处被唤醒。眼前闪过破碎的图像:旋转的控制台,闪烁的警报灯,一只手伸向一个发光的几何体……

“停下!”林星按住太阳穴,“太近了,信号太强了!”

雷恩立刻减速。但已经迟了。

舷窗外,原本看似空无一物的空间开始扭曲。不是飞船前方的空间,而是他们周围的所有方向。星辰的位置开始滑动、拉长,像透过不平的玻璃观察。暗影号的护盾自动激活,能量读数急剧上升。

“空间扭曲场正在形成!”合成声音发出警报,“强度快速增加,无法维持稳定航向!”

飞船开始剧烈摇晃,即使惯性阻尼系统全力工作,林星仍被甩向一侧。安全带勒进肩膀,他死死抓住导航仪,那东西现在烫得几乎握不住。

“是陷阱吗?”他咬牙问。

“不一定。”雷恩双手紧握操纵杆,试图稳住飞船,“更像是一种……自动防御机制。当特定条件满足时触发——比如,当带有‘共鸣体’碎片的东西接近时。”

舷窗外的景象已经变得超现实。星辰被拉成彩色光带,像梵高的星空活了过来。飞船本身似乎也在被拉长,驾驶舱的墙壁看起来比平时更远,天花板更高。林星低头看自己的手,手指看起来异常细长,像是透过鱼眼镜头观察。

“重力读数混乱!”警报继续,“检测到多个重力源,方向相互矛盾!”

暗影号像风暴中的小船般颠簸。货舱里传来物品掉落的声音。林星听到一声闷响,然后是液体流动的声音——可能是某个储罐破裂了。

“护盾能量下降至30%!船体结构承受极限压力!”

雷恩做了决定。他没有试图逃离,反而推动了引擎输出到最大。

“既然它要我们进去,”他说,声音在摇晃的驾驶舱里异常平静,“那我们就进去。”

暗影号向前猛冲,直接撞向扭曲最严重的空间区域。

有那么一瞬间,林星以为自己会死。压力达到极限,视野边缘变黑,耳朵里充满了高频鸣响。导航仪碎片的光芒填满了整个驾驶舱,蓝得纯粹,蓝得令人窒息。

然后,一切突然停止。

寂静。

完美的、绝对的寂静。

飞船不再摇晃。警报声消失了。舷窗外的扭曲景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

林星眨眨眼,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他们在一个洞穴里。

不是地下洞穴,也不是小行星内部的空洞。而是一个巨大的、完全违反物理定律的空间。洞穴的“墙壁”是半透明的,可以看到外面缓慢旋转的星云,但那些星辰看起来极远,像是透过厚厚的水层观察。洞穴内部有光源,来自漂浮在空中的无数发光晶体,它们像水母般缓缓飘动,洒下柔和的蓝色光芒。

洞穴底部不是岩石,而是一片光滑如镜的黑色物质,反射着上方的晶体光。暗影号就停在这片黑色“地面”上,引擎已经熄火,所有系统似乎都进入了休眠状态。

最令人震惊的是洞穴的规模。从舷窗望出去,林星估计这个空间至少有五公里宽,三公里高——这完全不可能存在于正常的宇宙空间中。他们要么被传送到了某个巨大构造体的内部,要么……

“我们不在正常空间里。”雷恩说出了林星的想法。他已经解开了安全带,正在检查控制面板,“所有外部传感器都显示‘无效读数’。重力是标准地球重力,但来源不明。空气成分……可以呼吸,温度22摄氏度,湿度40%。”

他打开舱内环境分析仪,结果令人震惊:这里的空气不仅适合人类呼吸,而且异常洁净,几乎没有尘埃或微生物。

“有人工生命维持系统。”林星说。

“或者这个地方本身就是活着的。”雷恩走到舷窗边,凝视着外面飘浮的发光晶体,“那些晶体,它们的排列模式……你看到了吗?”

林星仔细看去。起初那些晶体似乎随机飘浮,但当他凝视足够长时间,发现它们其实在缓慢地重新排列,形成复杂的几何图案——正二十面体、超立方体投影、克莱因瓶的拓扑结构。这些图案保持几秒钟,然后消散,重组。

“这是数学。”林星低声说,“它们在演示高等几何。”

“不只是演示。”雷恩指向洞穴深处,“看那边。”

在洞穴的远端,晶体群正在形成一个特别复杂的结构——一个三维的曼德博分形,不断向深处延伸,细节无限丰富。而在分形的中心,有一个黑暗的缺口,像是通往更深处的门户。

导航仪碎片突然从林星手中飘起。不是失重——重力仍然存在——而是它自己获得了浮力,像被无形的手托着,缓缓飘向那个分形结构的方向。

“它在引导我们。”林星说。

雷恩从武器架上取下一把紧凑型能量步枪,检查能源:“我们跟上去。但要小心。这个地方……太完美了,完美得令人不安。”

他们打开气密舱门,踏上那片黑色地面。脚下传来坚硬的触感,但又有轻微的弹性,像是某种高级复合材料。空气清新得不自然,带着淡淡的臭氧味和一种林星无法辨认的甜香。

导航仪碎片在前面漂浮引路,速度不快,刚好让他们能跟上。两人一前一后,雷恩持枪警戒,林星则观察着周围环境。随着深入,他们看到洞穴墙壁上开始出现浮雕——不是雕刻上去的,更像是从材质本身“生长”出来的图案。

图案描绘的是星空。但不是随机星辰,而是精确的星图。林星认出了一些熟悉的星座:猎户座、天鹅座、北斗七星……但所有星图都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被修改了。猎户座的腰带三星被重新排列成等边三角形,天鹅座的十字变成了五角星,北斗七星的勺子形状被完全重组。

“这些不是装饰。”林星停下脚步,触摸一处浮雕。表面温暖,有微弱的脉动,像是活着的皮肤,“这是某种……星图修正。有人在展示‘正确’的星空排列。”

“或者是展示星空曾经的样子。”雷恩说,他指着另一面墙上的图案,“看那个。”

那是一幅更大的浮雕,描绘了多个恒星系统,用细线连接。在线条交汇处,有一个发光的几何体——正是“共鸣体”的形状。不同的“共鸣体”被放置在不同的星系,之间由光束连接,形成一个横跨星图的网络。

“这是一个分布图。”林星感到心跳加速,“显示‘共鸣体’在银河系中的位置。它们不是孤立的,而是一个系统的一部分。”

“一个通讯网络?能量传输系统?还是……”雷恩没有说完,但林星明白他的意思。

还是一个控制系统的节点。

导航仪碎片加快了速度,飘向洞穴深处一个更明亮的区域。两人跟上,转过一个由晶体组成的拱门,然后同时停住了脚步。

在他们面前,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空间。

这个空间比外面的主洞穴小得多,大约只有一个篮球场大小,但密度极高。墙壁、天花板、地板,每一寸表面都覆盖着发光的几何纹路,与“共鸣体”表面的图案完全相同,但放大了数千倍。纹路在缓慢流动、重组,像有生命的电路板。

房间中央悬浮着一个物体。

不是“共鸣体”,而是更大、更复杂的东西。它由数百个几何模块组成,每个模块都在缓慢自转,同时围绕中心公转,形成一种多层次、动态的雕塑。模块之间由纤细的光束连接,光束的颜色不断变化,从深蓝到金红,像是流淌的血液。

但最令人屏息的,是这个结构中心的空洞里,悬浮着一个人。

或者说,一个看起来像人的形体。

他穿着五年前的联邦科考队制服,但布料已经褪色、破损。身体半透明,可以透过皮肤看到内部的结构——不是骨骼和器官,而是更多的几何纹路和发光节点。他的眼睛闭着,面容平静,像是陷入了深度睡眠。

“凯兰……”雷恩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颤抖。

林星认出了那张脸——他在日志前的照片上见过,那个笑容灿烂的年轻科学家。但现在这张脸苍白、虚幻,像是全息投影,却又有着诡异的实体感。

导航仪碎片飘向那个悬浮的人形,在它面前停住,然后缓慢地、轻柔地融入对方胸口的制服布料中,消失不见。人形的光芒因此增强了一分。

“他不是真的在这里。”林星说,尽管这个结论显而易见,“这是某种……记录?投影?”

“或者是意识残留。”雷恩向前一步,但又停住,仿佛不敢更靠近,“‘先锋号’的记录提到,接触‘共鸣体’的人可能会出现神经同步现象。如果凯兰的意识在那一刻被……捕获了,保存了下来……”

这个想法令人毛骨悚然,但又无法反驳。眼前的人形无论是什么,都与凯兰·瓦尔德有着直接联系。

就在这时,人形的眼睛睁开了。

没有瞳孔,没有虹膜,只有纯粹的、发着金光的几何图案在眼窝中旋转。但那双眼睛转向了雷恩,然后,一个声音直接在两人脑海中响起:

“你来了,哥哥。比我预期的晚了一些。”

声音是凯兰的,但经过了某种处理——纯净、清晰,没有呼吸声或口齿摩擦,像是经过完美合成的音频。

雷恩的手紧紧握住能量步枪,指关节发白:“凯兰……是你吗?”

“是,也不是。” 人形缓缓飘落,双脚(如果那能称为脚的话)接触地面。他没有走,而是滑行般移动,没有重量,没有实体感。“我是凯兰·瓦尔德在接触‘原始模板’时的意识状态记录,保存于这个记忆节点中。我的本体已经在物理层面死亡,五年前。”

“原始模板?”

“你们称之为‘共鸣体’。” 人形——意识记录——抬起一只手,手掌向上。一个微型的、完美复制的“共鸣体”全息影像出现在掌心。“那是翻译错误。它不是一个物体,而是一个接口。用于访问‘档案馆’的接口。”

“档案馆是什么?”林星问。

凯兰的记录转向他。那双发光的眼睛似乎在分析、评估。“你是新的‘载体’。我能感觉到模板碎片在你意识中的共振。你已经听到了呼唤。”

“什么呼唤?谁在呼唤?”

“档案馆本身。” 凯兰的记录走向房间一侧的墙壁,纹路随之移动,为他让出空间。墙壁上展开一个巨大的星图,比外面洞穴中的任何一幅都更详细、更复杂。“这是一个记忆库,记录了这个星系一百三十七万年的历史。不是数据记录,而是体验记录——每一个文明的兴衰,每一个智慧种族的诞生与消亡,每一次重大的发现与灾难。”

星图上,无数光点亮起,每一个都代表一个“档案馆”的节点。它们分布在整个银河系,形成一张细密的网络。

“建造者——我们称之为‘编纂者’——在离开这个星系前,留下了这个系统。目的是保存知识,防止智慧的火种在宇宙的冷漠中彻底熄灭。” 凯兰的记录声音中带着一种近乎宗教的敬畏,“‘原始模板’是钥匙,但不是每个人都能使用它。钥匙需要与特定的神经模式匹配,才能安全访问档案馆。否则……”

他停顿了。墙壁星图变化,显示出一个红色的警告标志——一个星系被标记为“已污染”,周围的节点全部熄灭。

“否则访问者会被档案馆的庞大数据流淹没,意识溶解,变成系统中的一个混乱节点。更糟的是,他们可能无意中释放出档案馆中保存的……危险知识。”

“什么危险知识?”雷恩问。

“建造这个星系的原始文明的错误。” 凯兰的记录声音变低,“他们不是神,也会犯错。有些错误如此巨大,以至于他们选择将其封印,而不是销毁。档案馆中保存着这些错误的完整记录——如何创造不可控的纳米机械,如何扭曲时空结构,如何编写能够改写现实的数学公式……”

林星感到一阵寒意。一个保存了宇宙级危险知识的图书馆,钥匙散落在各处,任何人都可能偶然获得……

“五年前,‘先锋号’找到了一个‘原始模板’。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把它当作科学样本研究。但我们中的一些人——包括我——拥有匹配的神经模式。模板开始与我们建立连接,尝试引导我们安全访问档案馆。”

凯兰的记录走向房间中央的动态雕塑,它现在旋转得更快了。

“但其他人也发现了我们。不是联邦,是另一个组织,他们很久以前就知道了档案馆的存在,一直在寻找模板。他们攻击了‘先锋号’,不是为了夺取模板,而是为了阻止我们访问档案馆。因为他们相信,档案馆中的知识一旦泄露,会导致宇宙级别的灾难。”

“谁?”雷恩追问,“谁攻击了你们?”

“他们自称‘守夜人’。” 凯兰的记录声音中带着明显的厌恶,“一个跨越种族的秘密组织,认为某些知识过于危险,不应被任何文明获得。他们的信条是:有时遗忘比记忆更安全。”

墙壁上出现新的图像:一个符号,三条波浪线中间有一个眼睛——正是星海之眼的标志。

“星海之眼……”林星喃喃道。

“那是他们在公开世界的伪装。海盗、情报贩子、雇佣兵——这些都是表层身份。真实目的是监视和干预,防止任何人找到并使用‘原始模板’。” 凯兰的记录转向雷恩,“攻击‘灰烬号’的就是他们。他们发现了新的‘载体’——” 他指向林星,“于是试图在他完全觉醒前消除威胁。”

“但你阻止了他们。”雷恩看着自己的弟弟——或者说,弟弟的意识残留,“你救了他。”

“不是我。是这个节点保存的应急协议。” 凯兰的记录微微摇头,“当检测到‘载体’处于致命危险中,且附近有模板碎片时,节点会激活,将载体传送到最近的安全位置。那个矿业前哨站是一个废弃的节点外围设施。”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灰烬号的攻击,神秘的嗡鸣声,林星被救到矿业前哨站,导航仪中的碎片引导……所有这些都不是偶然,而是一个百万年前设计的保护系统在工作。

“那么我是……”林星开口,却不知道如何定义自己。

“‘载体’。拥有与‘原始模板’共振的神经模式的人类。” 凯兰的记录走近他,发光的眼睛仔细扫描,“根据节点记录,这种神经模式极其罕见,在人类中出现概率低于千万分之一。通常由遗传因素决定,可能源自远古时代人类与‘编纂者’的接触……或者更可能的,是人类被设计时就植入了这种可能性。”

“设计?”雷恩的声音变冷,“你说人类是被设计的?”

“这个星系中大多数碳基智慧生命都有‘编纂者’干预的痕迹。” 凯兰的记录平静地说,仿佛在陈述显而易见的事实,“不是直接创造,而是引导进化路径,植入某些遗传‘种子’。目的是确保当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时,会有个体能够访问档案馆,继承知识,继续‘编纂者’未完成的工作。”

这信息量太大了。林星感到头晕,不得不扶住墙壁。墙壁温暖、脉动,像是在回应他的接触。

“什么未完成的工作?”他问。

“修复。” 凯兰的记录简短回答。他挥动手,房间中央的动态雕塑完全展开,显示出它的核心结构——一个巨大的、缓慢旋转的莫比乌斯环,表面刻满了无法理解的符号。“这个星系……不,这个宇宙……在很久以前遭受了一次损伤。‘编纂者’试图修复它,但在完成前不得不离开。档案馆中保存着修复的方法,以及最重要的——损伤本身的性质。”

“什么损伤?”雷恩追问。

凯兰的记录沉默了很长时间。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变得异常严肃:

“现实的结构损伤。宇宙的物理常数在这个区域出现了细微的……不一致。引力常数、光速、普朗克常数——这些你们认为恒定的基本参数,其实在以极缓慢的速度漂移。如果放任不管,最终会导致时空结构解体,这个星系的一切都会化为基本粒子云。”

“而最可怕的是,这种损伤正在扩散。像感染,像裂纹,以光速向宇宙其他区域蔓延。‘编纂者’离开是为了寻找阻止扩散的方法,但他们没有成功。档案馆中保存着最后的研究数据,以及一个可能的解决方案——但需要合适的‘载体’来理解并实施它。”

林星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这个身体,这个大脑中不断增强的信号……他可能不只是某个阴谋的棋子,而是一个百万年计划的最后一环。

“为什么是我?”他问,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因为你是在损伤区域中心诞生的。” 凯兰的记录回答,“‘先锋号’的事故地点不是随机的。那是损伤的震中,物理法则最不稳定的点。你在那里接触了活跃的‘原始模板’,你的神经模式与它同步,但同时,损伤本身也在你身上留下了印记。”

他走近一步,发光的眼睛直视林星:

“你是桥梁。一边连接着完好的现实,一边连接着损伤的现实。只有你能够理解损伤的本质,因为你的一部分已经属于那里。也只有你,可能找到修复的方法——因为你既是病人,也是医生。”

雷恩走到林星身边,姿势保护性:“如果他不想要这个‘使命’呢?如果他只想做一个普通人?”

“损伤不会在乎个人的意愿。” 凯兰的记录平静地说,“它正在扩散。根据档案馆的计算,最多三百年,损伤就会到达太阳系。届时,地球所在的现实结构将开始解体。物理法则变得不一致,物质失去稳定性,生命无法存在。”

三百年。对人类文明来说很长,但对宇宙尺度来说只是一瞬。

“而你——” 凯兰的记录转向林星,“你大脑中的信号不断增强,不是因为‘原始模板’在控制你,而是因为损伤区域在与你的意识共振。随着信号增强,你会越来越感知到现实的不一致性。最终,如果找不到修复方法,你的意识将无法在完好的现实中维持,要么崩溃,要么……被损伤同化。”

这是一个残酷的选择:承担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使命,或者等待自己慢慢被某种宇宙疾病吞噬。

“我需要做什么?”林星最终问。

凯兰的记录伸出手,手掌向上。房间中央的动态雕塑开始分解,数百个几何模块重新排列,组合成一个门户的形状。门户中央,黑暗旋转,深不见底。

“进入档案馆。不是像我们五年前尝试的那种表面访问,而是深度连接。让‘原始模板’完全与你的意识融合,访问保存的知识库,找到修复损伤的方法。”

“但警告:这个过程不可逆。一旦开始,你将不再是纯粹的人类。你的意识将扩展到难以理解的程度,你可能失去一部分……人性。而且‘守夜人’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你。他们认为修复尝试本身可能使损伤恶化,认为唯一的解决方案是让这个星系平静地消亡。”

门户完全成形。黑暗中开始浮现光点,像是遥远的星辰,又像是数据流中的比特。

“选择在你,林星。你可以离开,尝试过正常的生活,直到信号吞噬你。或者你可以进入,承担可能拯救数十亿生命,也可能加速毁灭的使命。”

雷恩看着林星,没有说话,但眼中有一切:对弟弟的失去,对真相的渴望,对这个被卷入宇宙游戏的年轻人的复杂情感。他无权替林星选择,正如五年前他无法替凯兰选择。

林星走向门户。黑暗中的光点似乎在呼唤他,既美丽又恐怖。他想起灰烬号上的嗡鸣,想起那双金色的眼睛,想起那个声音说“找到我们”。

他想起新希望镇的阳光,想起妹妹林月的笑声,想起那些简单、平凡、珍贵的人类时刻。

然后他想起凯兰日志中的话:“如果我们错了,愿宇宙宽恕;如果我们对了,愿人类准备好。”

他深吸一口气,转向雷恩。

“如果我进去后……不再是‘我’,如果我变得危险……”

“我会做必要的事。”雷恩平静地说,但手中的能量步枪已经放下。

林星点点头。这就是他需要的承诺——不是空洞的安慰,而是现实的清醒。

他转向门户,迈向那片黑暗。

凯兰的记录在他身后说:

“记住,你不是在寻找答案。你是在记忆早已存在的答案。档案馆不是图书馆,它是宇宙本身对自身的回忆。”

林星踏入门户。

黑暗吞没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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