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的家宴,奢华而冰冷。
水晶吊灯洒下冷白的光,映在长桌上银质餐具上,像撒了一层霜。沈知意坐在属于“大小姐”的位置,天鹅绒椅背的刺绣针脚细密,却硌得她后背发凉。她垂眸看着餐盘里雕花精美的瓷碟,银匙轻碰碗沿发出清脆声响,仿佛敲在绷紧的弦上。周围所有人的目光像暗处的蜘蛛丝,若有若无地缠绕着她,让她想起贫民窟巷子里那些窥探的眼神——只是此刻,这些目光裹着绸缎与珠宝,更令人窒息。
“知意,尝尝这道松露炖鸡,是特意为你做的。”柳如烟夹了一块鸡肉放进沈知意碗里,声音温柔得像是浸了蜜,可指尖捏着筷子的力度却微微发白。她涂着丹蔻的指甲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像某种危险的甲虫。
沈知意微微一笑,低头轻嗅:“谢谢母亲,味道很香。”她慢条斯理地吃下,咀嚼时舌尖尝到熟悉的咸涩——和她记忆中一样,盐放得偏多。柳如烟从来不懂贫民窟长大的孩子口味清淡,她以为重油重盐才是“补身子”,就像她以为用丝绸裹住荆棘就能让它变得柔软。沈知意咽下鸡肉,喉间泛起一丝苦涩,仿佛吞下了十二年错位的岁月。
“姐姐胃口真好。”沈知画轻声笑道,指尖轻轻摩挲着酒杯边缘,红酒在杯壁摇曳,映出她精心修饰过的妆容,“我刚回来那会儿,连筷子都拿不稳呢。”她的声音像浸了水的绸缎,柔滑却带着潮气,尾音微微上扬,仿佛藏着细针。
这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扎进空气里。沈父沈振国眉头微动,目光扫向沈知意,镜片后的眼神深不可测:“知意,你从前的生活……辛苦了。”
“不辛苦。”沈知意抬眼,直视父亲。烛火在她瞳孔深处跳动,映出山峦般的轮廓,“每天走三公里山路去上学,冬天脚冻裂了就用破布裹着,饿了就挖野菜吃——这些都不辛苦。真正辛苦的,是明明是亲生女儿,却被当成外人。”她声音平静,却像刀锋刮过琉璃,在寂静中激起细碎的裂痕。
餐桌瞬间安静。柳如烟脸色微变,捏着餐巾的手微微发抖,指节泛白。沈振国放下筷子,声音沉了几分:“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你现在回来了,就是沈家的大小姐。”
“是啊,姐姐。”沈知画柔柔地开口,眼波流转,睫毛扑簌如蝶,“以后我们姐妹同心,再也不分彼此了。”她端起酒杯轻抿一口,红酒沾湿的唇色愈发艳丽,像一朵淬了毒的玫瑰。
沈知意看着她,笑意不减:“你说得对。不分彼此——毕竟,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住我的房间,穿我的衣服,叫我的父母‘爸妈’,确实……不分彼此。”她刻意加重“我的”二字,尾音拖得绵长,像丝线缠住猎物。
话音落下,沈知画指尖一颤,酒杯微微倾斜,红酒在桌布上晕开一小片暗红,像一滴未干的血。她慌忙放下杯子,指尖在桌下绞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
夜深,沈知意独自站在房间的落地镜前,脱下那件象征“回归”的白色连衣裙。布料滑落时发出簌簌声响,像枯叶坠地。镜中映出她后肩的疤痕——一道蜿蜒的烫伤,是十二岁那年,沈知画“不小心”打翻热水壶留下的。疤痕在月光下泛着淡粉色,像一条蛰伏的蛇。
她轻轻抚过那道疤,指尖触到凹凸的纹路,低声自语:“这一世,我不会再让你得逞。”前世被诬陷偷盗、被赶出家门、在暴雨夜惨死的记忆如潮水涌来,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腥甜。
她打开母亲留下的旧皮箱——这是她坚持从旧居带来的唯一物件。箱底压着一本泛黄的日记本,封面写着“如烟”二字,边角磨损处泛着毛边。她母亲临终前说:“你不是沈家的孩子,你是被换走的真千金。”可这本日记,或许藏着更多真相。
她翻开第一页,字迹清秀却颤抖,墨迹在有些地方洇开,像是书写时手在发抖:
**「今日产女,取名知意。振国欣喜若狂,我却隐隐不安。李嫂神色有异,她抱孩子时太过小心,仿佛……仿佛在藏什么东西。」**
沈知意呼吸一滞。母亲……早就知道?
她继续翻页,下一页却被人用刀片仔细挖去,只留下几个残破的字迹:“……保姆……收养……知画……”
“知画”二字,赫然在列,边缘被刀片刮得毛糙,像被啃噬过的伤口。
她猛地合上日记,心跳如鼓。原来,沈知画不是沈家血脉,而是那个调包者的女儿?那么,这场调换,是保姆一人所为,还是……沈家有人参与?
她走到窗前,望向对面沈知画的房间。灯还亮着,窗帘未拉严,她看见沈知画正坐在梳妆台前,手中拿着一枚旧怀表,轻轻摩挲。怀表表面有细微的划痕,表盘上的罗马数字泛着铜绿,那是沈父三十年前送给“第一个女儿”的礼物。可那个女儿,早在出生时就“夭折”了。
可如果……那个女儿没死呢?
她忽然想起,母亲日记里还有一句被划掉的话,依稀可辨:“……她活着,藏在别院……”墨迹被狠狠划去,像是要抹去某个禁忌。
次日清晨,沈知意在花园散步,露水沾湿了裙角。蔷薇花丛后传来窸窣声响,她转身,看见沈家老管家正弯腰修剪花枝,剪刀开合间,一朵红蔷薇应声而落。
“大小姐,您起得真早。”老管家恭敬行礼,银发在晨光中泛着微光,眼神却有些躲闪,像藏着什么秘密。
“王叔,”沈知意轻声问,声音轻得像落在花瓣上的露珠,“当年我母亲生产时,是谁在照顾她?”
老管家一怔,修剪花枝的手顿了顿,剪刀在花茎上悬了片刻,才缓缓放下:“是……是李嫂,后来她……因病去世了。”
“李嫂?”沈知意眯起眼,晨风卷起她鬓角的碎发,“她女儿呢?”
老管家沉默片刻,喉结滚动了一下,才低声回答:“听说……送人了。”他低头擦拭剪刀,声音低了下去,“可前年我曾在城西见过她一面,长得……和大小姐您,有几分相似。”
沈知意心头一震。相似?是巧合,还是……血缘的痕迹?
她正欲再问,远处传来沈知画的声音:“姐姐,父亲让你去书房,有话要说。”她站在廊下,晨光为她镀上一层金边,裙摆上的珍珠刺绣随着脚步轻颤,像撒了一地碎银。
沈知意转身,看见沈知画唇边挂着完美的微笑,可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丝帕,指节泛白。
“好。”沈知意微笑,声音像浸了冰的玉,“我这就去。”
她走过沈知画身边时,忽然停下脚步,俯身凑近她耳边,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尖:“听说李嫂有个女儿,在城西开了家花店,对吗?”她语气轻缓,却像在对方心口扎了一针。
沈知画瞳孔猛地收缩,丝帕被绞得更紧,几乎要撕出裂口。她强笑:“姐姐说笑了,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可你昨晚盯着怀表发呆的样子,”沈知意直起身,目光扫过她发间的水晶发簪,声音冷了几分,“像是藏着很多秘密的人。”
沈知画指尖一颤,发簪上的水晶坠子轻轻晃动,折射出细碎的光,像破碎的谎言。
——
沈知意走进书房时,沈振国正背手站在落地窗前,望着庭院里的梧桐树。晨光穿过树叶的间隙,在他西装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幅未完成的拼图。
“父亲。”沈知意微微欠身,声音平静如水。
沈振国转身,镜片后的目光深邃如潭:“知意,关于你母亲留下的日记……”
“您知道些什么?”沈知意打断他,直视他的眼睛,毫不退让,“李嫂调包婴儿,母亲早有察觉,对吗?”
沈振国沉默片刻,指尖轻轻敲击书桌,发出沉闷的声响:“当年的事,牵扯太多。李嫂已死,真相……或许该让它永远埋葬。”
“可如果,那个被调包的‘夭折’女儿还活着呢?”沈知意步步逼近,声音像刀刃刮过石板,“如果,她才是真正该继承沈家一切的人?”
沈振国瞳孔猛地收缩,手指顿住,敲击声戛然而止。他嘴唇紧抿,良久才吐出两个字:“别查。”
“为什么?”沈知意逼近一步,呼吸几乎喷在他脸上,“您害怕什么?怕真相毁了沈家的名声,还是……怕毁了自己?”
沈振国猛地后退半步,后背撞上书架,一本精装书应声而落,封面散开,露出泛黄的扉页,上面赫然印着“沈氏集团三十年发展史——以诚信为本”。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如雷:“知意,你是我女儿,沈家的一切,以后都是你的。别为了虚无的真相,毁了你的未来。”
沈知意轻笑一声,笑声却冷得像冰:“父亲,您似乎忘了,我从小在贫民窟长大,最不缺的,就是和真相死磕的韧性。”
书房外的走廊里,沈知画将两人的对话尽数收入耳中。她捏紧手中的丝帕,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状的痕迹。她转身匆匆离开,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急促如鼓点,裙角扫过盆栽,带落一片花瓣。
她回到房间,从抽屉深处翻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年轻时的李嫂,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背景是沈家老宅的别院。婴儿的脸被刻意涂抹模糊,但襁褓边缘绣着一朵蔷薇,和沈知意今日裙角的花纹一模一样。
她咬住下唇,指尖颤抖着拨通一个号码:“喂?帮我查一下城西的花店……对,要快……”
暮色渐沉时,沈知意独自坐在庭院秋千上。晚风卷起她鬓角的碎发,秋千轻轻晃动,带起细碎的声响。远处,沈知画正和柳如烟在凉亭里低语,两人的身影在暮色中模糊成一片,像两团纠缠的阴影。
她忽然想起老管家的话,城西的花店……或许,那里藏着打开真相的第一把钥匙。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角沾上的草屑,转身回房。月光从窗棂洒落,映在她摊开的日记本上,被挖去的页码边缘泛着毛边,像未愈合的伤口。
她轻轻抚过那些残缺的字迹,低声自语:“母亲,这一世,我会亲自揭开所有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