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点的钟鸣

旧城区的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胀，每走一步都能听见鞋底与青苔摩擦的“沙沙”声，像有无数细小的虫豸在脚边爬动。林司南停在钟表行门口时，檐角的铜铃正随着穿堂风轻晃，铃舌上挂着的半片锈铁撞击着钟壁，发出“哐当”的闷响，与远处教堂的钟声诡异地重合。

钟表行的招牌已经褪色，“时光修造”四个字被雨水浸得模糊，只剩下“光”字的最后一笔像道血痕，斜斜划过发黑的木匾。玻璃门内侧蒙着层灰，隐约能看到里面陈列的钟表——座钟的钟摆停在三点十七分，怀表的表盖裂开蛛网般的纹路，最显眼的是墙上那面巨大的落地钟，指针不自然地扭曲着，仿佛被人硬生生掰向相反的方向。

“还有三分钟。”林司南抬手看了眼自己的手表，表盘上的指针正在逆时针转动，数字从12倒退回11，再到10……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能干扰时间感知的地方，连他的能力都出现了细微的滞涩，像齿轮里卡进了沙砾。

读心术在此处受到了更强的阻碍。周围的思维波频像被揉成一团的磁带，混乱的念头交织成嗡嗡的杂音：“钟摆会吃人”“表针在数数”“十三点的钟声敲响时，有人会从镜子里走出来”……这些碎片化的恐惧里，藏着一股熟悉的、属于“同类”的气息，带着冰冷的愉悦感。

“咚——”

远处教堂的钟敲了十二下，声音沉闷得像从地底传来。几乎在同时，钟表行的玻璃门“吱呀”一声自己滑开，门轴转动的声音里混着细碎的齿轮咬合声，像是有台老旧的机器在暗处启动。

林司南迈步走进店里，扑面而来的是机油与灰尘混合的气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和猩红回廊里老人身上的味道有些相似，却更清冽，带着时间沉淀的腐朽感。他的目光扫过陈列柜，发现那些钟表的指针都在以不同的速度倒转，座钟的钟摆左右摇晃，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节奏却与正常的频率完全相反。

“喜欢这些‘作品’吗？”

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的男人从落地钟后走出，手里拿着一把黄铜扳手，指缝里还沾着黑色的机油。他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眼角有一道浅浅的疤痕，笑起来时会微微牵动，让那双原本温和的眼睛染上几分邪气。他的思维像一口深井，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翻涌着浓稠的黑暗，核心处跳动着与林司南相似的频率——对时间的掌控欲，对痛苦的敏锐感知。

“你是这里的主人？”林司南的目光落在男人胸前的铭牌上，上面写着“陈时”，字迹是用刻刀凿上去的，边缘还带着毛刺。

“算是吧。”陈时举起扳手，轻轻敲了敲落地钟的外壳，“我修表，也‘造’时间。”他的手指抚过扭曲的指针，“比如让一个人的十分钟，变成别人的十年，或者……让他永远困在自己最痛苦的那一秒。”

林司南的指尖微微发痒，左腕的旧疤开始发烫。他能感觉到陈时的能力与自己的时间控制同源，却更加偏向“改造”而非“操控”——就像一个是玩弄水流的人，另一个是开凿河道的工匠。

“你的‘作品’，都在哪？”林司南看向店里的试衣镜，镜面蒙着层白雾，隐约能看到里面有晃动的人影，却看不清面容。

陈时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镜子，嘴角的笑意更深：“镜子里的，都是付不起‘修理费’的客人。”他走到一面梳妆台镜前，用扳手轻轻敲了敲镜面，“这位是张小姐，她想永远停留在二十五岁，代价是把她未来的时间都给了我。现在她每天都在镜子里看着自己变老，从二十五到八十，再从八十变回二十五，循环往复。”

镜面的白雾渐渐散去，露出一个女人惊恐的脸。她的容貌在飞速变化，眼角的皱纹出现又消失，头发从乌黑变成花白再变回乌黑，嘴里发出无声的尖叫，双手在镜内疯狂地捶打着玻璃，却只留下一道道模糊的血痕。

林司南能捕捉到她思维里的绝望，像被扔进滚筒洗衣机的布料，在时间的碾压下反复扭曲变形。这种被强行操控的痛苦，比主动陷入的恐惧更具冲击力，带着一种无力回天的宿命感。

“有趣的玩法。”林司南的声音里带着赞赏，左耳的头骨银坠轻轻晃动，“还有吗？”

“这边请。”陈时领着他走到陈列柜前，指着一个小巧的八音盒。八音盒的造型是一座城堡，塔尖的旗子上绣着日期：2015年7月14日。“这个男孩，总说想回到车祸发生前，救回他的妹妹。我满足了他，却让那一天重复了三百二十七次。”

陈时转动八音盒的发条，里面传出断断续续的旋律，像被水泡过的唱片。随着旋律响起，城堡的窗户里透出微弱的光，能看到一个男孩的剪影在里面奔跑，每次跑到门口，就会有辆卡车的影子撞过来，然后一切归零，重新开始。

“他现在已经不救妹妹了。”陈时关掉八音盒，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天气，“他开始享受这个过程，每天研究不同的死法，看卡车撞过来时的火花能溅多高。”

林司南能感觉到八音盒里传来的思维波动，不再是最初的焦急与悔恨，而是一种麻木的兴奋，像孩童反复拆解玩具般的好奇——痛苦被重复太多次，竟然发酵出了病态的乐趣，这倒是和他有些像。

“你的能力，很特别。”林司南的目光落在落地钟上，钟摆的摇晃越来越快，发出的“滴答”声已经连成一片，像急促的心跳，“十三点的钟声，会带来什么？”

陈时的眼睛亮了亮，像找到了同类的孩子：“会打开‘时间的缝隙’，让镜子里的‘客人’出来透透气。当然，前提是有新的‘客人’进去填补空位。”他举起扳手，指向林司南，“我猜，你不会介意成为我的‘收藏品’吧？你的时间，一定很美味。”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落地钟的指针猛地停止倒转，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顺时针转动，越过12，指向1，2……周围的钟表也同步转动起来，齿轮咬合声越来越响，像无数只虫子在爬行。

“咚——”

第一声钟鸣响起时，店里的镜子同时蒙上了一层血色。镜中的人影变得清晰，张小姐的脸贴在梳妆镜上，指甲刮擦着玻璃，发出刺耳的声响；八音盒里的男孩剪影不再奔跑，而是转过头，对着外面露出诡异的笑容。

“时间到了。”陈时握紧扳手，朝林司南扑过来，动作快得像一道残影——他能在自己制造的时间流里加速移动。

林司南没有躲闪，反而轻笑一声。在陈时的扳手即将碰到他的瞬间，他发动了时间控制，不是暂停，而是将两人周围的时间流速调至极致缓慢。

陈时的动作瞬间变得像慢镜头，脸上的兴奋凝固成僵硬的表情，扳手挥动的轨迹在空中划出清晰的弧线。林司南缓步走到他面前，指尖轻轻点在他的眉心。

“你以为只有你会玩时间？”林司南的声音在慢流的时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你改造河道，我却能让水流回溯。”

他解除时间控制的同时，发动了预知能力。下一秒，陈时看到了无数画面：自己被关进落地钟里，看着指针一点点刺穿身体；被扔进八音盒，和那个男孩一起重复着被卡车撞击的过程；被塞进梳妆台的镜子，永远看着自己的脸腐烂又重生……这些画面带着真实的痛感，冲击着他的神经。

“不——！”

陈时的扳手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抱着头后退，撞在落地钟上，钟摆剧烈摇晃，砸在他的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的思维在预知的恐惧中开始混乱，那些被他囚禁的时间反噬而来，像无数根针，刺穿着他对时间的掌控力。

“咚——咚——”

十三点的钟声还在继续，镜子里的人影已经快要冲破玻璃。林司南走到落地钟前，看着蜷缩在里面的陈时，他的身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头发变得花白，皮肤出现皱纹，像被抽走了所有时间。

“你的‘剧本’，该落幕了。”林司南抬手，指尖划过扭曲的指针。时间控制能力发动，落地钟的指针开始疯狂倒转，带着整个钟表行的时间一起回溯。

镜子里的人影退回白雾中，八音盒的旋律变回最初的音调，陈时衰老的身体渐渐恢复原状，却陷入了深度的昏迷，眼角的疤痕在抽搐，像是在做什么可怕的噩梦。

当最后一声钟鸣落下时，店里的一切都恢复了原样，只有落地钟的指针停留在十二点，再也不会转动。

林司南走出钟表行时，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在石板路上，反射出湿漉漉的光。他口袋里的黄铜钥匙再次发烫，这一次，烫痕组成了一个图案——像是一朵盛开的黑色玫瑰。

“下一站，玫瑰庄园吗？”林司南轻笑一声，抬头看向远处的天际线。那里有一片隐约的黑影，像是被乌云笼罩的庄园。

他能感觉到，那里藏着比时间更复杂的东西——或许是爱情，或许是仇恨，又或许，是用鲜血浇灌的、永不凋零的执念。

他的脚步轻快，走向下一个舞台。石板路上的水洼倒映着他的身影，银灰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左耳的头骨银坠随着步伐轻晃，像在为即将到来的“演出”伴奏。

而旧城区的钟表行里，落地钟的钟摆终于彻底停摆，只留下满店的寂静，和那些被时间遗忘的、无声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