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蓝色的微光并非幻觉。
越是靠近那片嶙峋的黑色冰岩，光线便越是清晰柔和，甚至带来一丝违反常理的、并不灼人的暖意。空气里那股陈腐与臭氧混合的气息逐渐被另一种更洁净、也更古老的气息取代——像是深海，又像是未被触碰的星空尘埃。
蓝瑾阳的脚步变得谨慎而凝重。这不是尸潮围城时的紧张，而是一种接近某种庞大、沉眠造物时应有的敬畏与警惕。她沿着光晕最盛的缝隙深入冰岩群，发现了一条向下倾斜的、明显有人工修葺痕迹的甬道。甬道内壁光滑异常，材质非金非石，散发着与那微光同源的淡蓝光泽，上面蚀刻着与“初始代码”终端相似的、流淌着微光的复杂纹路。
信标疤痕的搏动愈发明显，与她心跳同步，仿佛在为她引路，又仿佛是她体内某种东西正被这环境逐渐唤醒。她紧握步枪的手指微微松开——在这里，常规武器显得可笑而多余。
甬道尽头，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比之前岩洞还要宏伟数倍的天然冰窟，但显然被彻底改造过。穹顶高阔，无数根同样的淡蓝色发光晶柱如巨树根系般垂落，与地面相连。地面中央，并非冰冷的岩石，而是一整片微微荡漾的、散发着柔和光芒的液态能量池，池水纯净得近乎虚无，却蕴含着令人心悸的磅礴能量。池中心，悬浮着一颗缓慢旋转的、不规则多面晶体，有半个房间大小，晶体内部封存着不断变幻的星云状光雾和闪烁的数据流——那正是抑制公式指向的终极能量源，也是“枯萎者”扭曲生命形态最初被“错误”触发的原始坐标。
而在能量池的边缘，靠近蓝瑾阳踏入的方位，静静地停放着一具与她之前乘坐的型号相似、但明显更古老、破损也更严重的逃生舱。舱门敞开着，里面空无一人，只有操作台上一个黯淡的指示灯，还在固执地闪烁着微弱的红光，仿佛在为一个早已离去的主人，坚守着最后一点信号。
蓝瑾阳的呼吸屏住了。她缓步上前，目光掠过逃生舱，最终落在那巨大的能量晶体上。脑海中的抑制公式在此刻疯狂运转，与晶体散发出的波动产生强烈的共鸣。她“看懂”了——这个能量源，是一个尚未完成的、或者说被强行中断的“生命形态升华实验场”的核心。所谓的“枯萎者”，并非自然变异，而是早期不成熟、不人道的“强制进化”实验在失控后，泄露的辐射与某种地底原生微生物结合，产生的可怖畸变。而“黎明”协议，则是恐慌的上层试图用粗暴的格式化来掩盖错误，甚至不惜连同“实验体”和“知情者”一起抹除。
真正的“初始代码”，并非简单的修复程序。它是一种引导，引导这庞大而温和的能量，以一种更缓慢、更自然、也更仁慈的方式，去“抚平”那些被强行扭曲的生命形态，或者……至少让它们停止无休止的增殖与攻击，回归永恒的沉寂。
但这需要钥匙，需要引导者。
蓝瑾阳走到能量池边，缓缓跪下。池水映出她憔悴不堪、却眼神燃烧的脸。她伸出手，指尖触及那液态能量。并不灼热，反而有一种沁入灵魂的、包容一切的温暖。锁骨下的疤痕剧烈搏动，几乎要挣脱皮肤。
她知道该做什么了。
公式在她意识中排列组合，指向一个清晰的路径：她自身，这具承载了蓝瑾阳部分记忆与基因、又经历了信标融合与能量洗礼的躯体，就是目前最合适的“引导接口”。她需要走进能量池，与核心晶体建立深度链接，将自己作为媒介，将“初始代码”的指令，通过这个庞大的能量源，尽可能地辐射出去。范围可能有限，效果可能缓慢，但这或许是唯一能让这片绝境土地，获得一丝喘息机会的方法。
代价呢？公式没有明说。但如此庞大的能量流经一个凡人的躯体，即便有“载体”特质缓冲，后果也绝对不容乐观。最好的情况是重度损伤，最坏……她可能永远留在这能量池里，意识与晶体融合，成为这古老装置新的、沉默的守护者。
蓝瑾阳看着池水中自己的倒影，又抬头看向那颗缓缓旋转的晶体。她想起了卿蘅最后平静释然的脸，想起了那句“替我看看阳光”。
“抱歉，”她对着池水，也对着心中那个身影低语，“可能……要让你等得更久一点了。”
她没有犹豫，脱下早已破烂不堪、冻硬的外套和靴子，只留下单薄的贴身衣物。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步入了能量池。
预料中的剧痛或冲击并未立刻到来。液态能量温柔地包裹住她，托举着她。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和浩瀚感淹没了她。她向着池中心，向着那颗巨大的晶体游去。
越是靠近晶体，周围的能量波动就越发活跃。她锁骨下的疤痕不再仅仅是搏动，而是开始散发出与晶体同源的淡蓝色微光，像一条脐带，将她与这古老的核心连接起来。当她终于抵达晶体下方，伸出手，轻轻触碰那光滑而温暖的水晶表面时——
轰！
不是声音，是纯粹信息的海啸！
不再是破碎的记忆片段，而是完整而磅礴的数据洪流，夹杂着实验日志、失败记录、恐慌决策、被掩盖的真相，以及那份最终被隐藏起来的、带着悲悯的“抚平”指令。这一切，疯狂地涌入她的意识。
同时，池中磅礴的能量开始以她为轴心汇聚、流转。淡蓝色的光芒从池底升腾，沿着她的身体螺旋而上，最终通过她触碰晶体的手，注入晶体内部。晶体旋转速度骤然加快，内部星云光雾剧烈翻腾，释放出更强的、脉动般的能量波纹，以这个冰窟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向着冰原深处、甚至可能向着更遥远被污染的区域，扩散开去。
蓝瑾阳感到自己的意识在膨胀，仿佛要脱离躯体，融入这能量的海洋，与晶体，与这片土地深层的痛苦与混乱共鸣。她能“看”到能量波纹所及之处，冰层下狂暴的“枯萎者”活动逐渐变得迟缓、困惑，攻击性在消退；她能“感觉”到这片土地深处那被强行扭曲的、痛苦的生命脉动，正在被一种温和的力量安抚、梳理……
但她的身体，作为凡胎肉体，也在承受着极限。每一寸骨骼，每一条神经，每一个细胞，都在能量的冲刷下发出哀鸣。血管仿佛要爆裂，皮肤下透出诡异的蓝光。剧痛终于如约而至，却不是尖锐的，而是一种从内向外、要将她彻底溶解重塑的、浩瀚的痛楚。
意识开始模糊、剥离。
在最后的清醒时刻，她仿佛再次看到了卿蘅。
不是幻觉，也不是回忆。那身影就站在能量池边，穿着那身破损的黑色作战服，身影有些透明，却无比清晰。她静静地看着池中的蓝瑾阳，脸上没有了冰冷的计算，也没有了牺牲时的释然，只有一种深深的、复杂的凝视，那目光穿越了能量的光芒，直抵蓝瑾阳即将涣散的意识核心。
然后，蓝瑾阳仿佛“听”到了一个声音，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响彻在灵魂里，平静，清晰，带着她熟悉的、金属般质感的尾音，却又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柔和：
“蓝瑾阳。”
“你的选择，我看到了。”
“这条路，不再孤独。”
“我会在这里，看着你。”
“直到……”
声音渐渐低去，融入能量流动的嗡鸣。
蓝瑾阳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意识彻底被光芒吞没，沉入无尽的温暖与数据的深洋。最后的感觉，是那只悬在晶体上的手，被另一只无形而坚定的手，轻轻握住。
能量池的光芒达到了顶峰，整个冰窟化为淡蓝色的光之殿堂。晶体内部的星云光雾稳定下来，以一种恒定的、温柔的节奏脉动、扩散。
冰原之上，凛冽的风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极远处，那些游荡的、嘶吼的阴影，渐渐平息，隐匿。
那颗固执闪烁的逃生舱指示灯，终于，熄灭了。
寂静重新降临。
但这寂静，与以往死寂的绝望不同。它更像是一种深沉的、疲惫的、却孕育着某种极其微弱新可能的……安宁。
在能量池的核心，蓝瑾阳的身体悬浮在光芒中，双目紧闭，表情平静，仿佛沉睡。淡蓝色的能量丝线将她与晶体温柔缠绕，如同永恒的茧。
而在她意识的至深之处，在一片由数据与记忆构成的光之海里，两个身影静静伫立，相对无言，却又仿佛诉尽了一切。
一个故事结束了。
另一个故事，或许才刚刚开始。
或者，这本身就是同一个故事，不同的回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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