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得意地勾起嘴角。神——子——大——人——,由夜看见对方无声的嘴型:真可怜啊。
高高在上地端坐于神坛之上的您,有没有想过自己也有这么一天呢?
小神子面无表情地被人拷上不合身形的巨大枷锁,侍从走到众人身前,弯下腰笑盈盈地勾着他的下巴:我这人呢,特别讨厌被别人当成狗一样地使唤。
可惜,那个饥荒的年代,人命比狗命还贱。
为了活下去,我挨家挨户地求啊,喊啊,等那些人施舍给我一块饼,一坨面,又像狗一样地被撵到街上,和一群乞丐抢着桥洞下面的烂棚子。这些年,风里雨里我都闯了过来,为了什么?还不是心里咬着一口气,要当一回人一样地活着。
但是,您知道么?人心就好像一个无底洞,【愿望】是如何也填不满这欲望的沟壑的。
在这神殿中生活得久了,我就发现——
做人,哪比得上当【神】来得快活!?
他弯了眉眼,说自己当上神殿的侍从后,终于把当年那些拿他当狗的人,全都报复了回去。
——借您的手。
他哈哈大笑:天呐,神子大人——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简直像是一条再令人满意不过的,只会向主人摇着尾巴的狗!
村民们贪婪的面孔与对方疯癫的笑声相映成趣:神子大人——,神子大人——
请您作为承载着我们【愿望】的工具/如同忠实的家犬一般地/为了心目中的那一个又一个的约定……
——活下去。
侍从直起身子轻声祈祷:
残忍地,苟且且隐忍地活下去吧,小神子。
加茂由夜的世界里从此没有了星星。
他睁开眼,入目的是一张张诉说着无底欲求的嘴;他闭上眼,耳朵里流淌进污泥一般漆黑而又深沉的愿;加茂由夜不想看,不想听,可仍有人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脚,恳求他再看一眼这世间。
神子啊——
他真想将这个称呼抛开,切碎。我不是神子。加茂由夜想要大喊,都别来找我,别来了、别来了!
就让我一个人安静一小会,行吗?
可那漆黑的手仍然源源不断地向上延伸,捉住由夜的脚将他拖下去,想看他自万人之上跌进泥里,粉身碎骨的狼狈。
……哥哥、哥哥!
暗无天日的囚禁,再加上没有“愿力”的补充,无人愿意付出【代价】,却发现能通过献上人血的方式逃过审核机制。由夜的身体不断遭受着【愿望】的索取,变得伤痕累累。
这一切都促使“怪谈”的神经错乱,浑浑噩噩中,加茂由夜甚至崩溃地哭喊着尚不存在于这个世间的名字:加茂由贺!!
你怎么来得这么慢啊!
众人停下疯狂的祷告,忍着疑惑面面相觑,看向疑似陷入幻觉的小神子又哭又笑。
——我就在这里,我一直在等你。
——可你为什么还不来找我?
——是因为我抛弃了“加茂由光”这个名字?因为我不再是你的弟弟了?
他把惶惑于数个日夜藏起来的念想一并吐出:
——仅此而已,你就决定不再爱我了么?
小神子闭着眼睛,狰狞了脸色:你这个大骗子!
我讨厌你,我恨你!加茂由夜发脾气般地踢着腿,冲着不存在于此地的某人撒娇,我不要你做我的哥哥了!!!
众人惊疑不定地看着刚刚还在闹腾的神子忽然没了动静,半响翻了个身,蜷缩着继续哭泣。
可是、可是……
他想起对方坚毅的眉眼与阳光下闪闪发光般的黑发,想起那人仿佛天塌下来也挺得笔直的脊梁骨,和那双扶着牙牙学语的自己学会走路的温柔却粗糙的手掌。
我后悔了,加茂由贺。
我还是想要你当我的哥哥。
要是我当年比你早出生,我也肯定不要当你的哥哥。
——我最怕疼了呀。
原来一个人长大了,要在外面担着这么多的风雨。但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原先把我保护得这么好。
那些刀割似的谩骂,风刮似的诋毁,你替我受了;旁人的白眼,朋友的不解,你从来不去理会;好像我一直没有想过,一个才十几岁的少年,背负着弑母的罪名,把一个尚在襁褓的孩子拉扯长大要吃多少苦,受多少伤。
哥哥,由夜想问你——到底疼不疼呀?
——一定很痛吧。
加茂由夜流着泪想,比现在自己所遭受的还要痛上一百倍。
对不起。他有许多话想要对那个男人诉说:由夜知道错了。我还是想当你的弟弟,想和你一起坐在屋顶上看星星,想和你一起吃一顿久违的饭,想和你吃着樱饼,一起去赏夜樱……
你能原谅我么?
加茂由夜闭上嘴,终于学会了成长为大人的第一步:忍耐那股虽不触于身体,却撕裂着心灵的疼痛。
——没关系,没关系。
血染红了神殿,于众人的跪拜下,白发的神子晃动着锁链,轻轻哼起自己编的歌谣:“一颗、两颗、三颗呀……
我数着时间的枷锁;
未知的世界等待着,我却笑着摇头说拒绝,
飞去哪里?飞去天上,当一次星星的孩子;
夜空中的月亮高高挂,哪颗离你最近又最远?
——撒个谎,就让我们梦中再相见。
”
——因为,怕痛的那个是爱哭鼻子的由光。
但由夜已经不怕了哦。
——
新历120年。
荒废的神殿中空无一人,只有白发的小神子靠坐在长满青苔的神坛上打着鼾。
一只蝴蝶轻轻地从破洞的窗外飞来,停在小神子的鼻头上,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
蝴蝶扑腾着翅膀飞走了,待它从小神子脸上飞下来,明亮的阳光因此投射进他红宝石般的眼底。
——天亮了。
加茂由夜眨巴眨巴眼睛,忽然注意到门口蹲着的黑影。
望着对方手中的斧头,他的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招呼着对方过来:“你好啊,我叫【加茂由夜】。”
“你可以向我许下任何一个愿望,”白发的孩子抬起手,露出被巨大衣袍下隐逸着的枷锁,“【代价】是,‘你必须帮我斩断这囚禁着自己的锁链’。”
“我也可以不向你许下任何愿望,”来着约莫40多岁,留着胡子,身材壮硕。他一手扛着斧头,脸色凝重且谨慎地站在里由夜十步远的位置之外,“你就是他们口中那个会迷惑人心的‘怪物’?”
由夜没有点头,但也没有否认,只是指着自己的脸,夸张地大呼小叫:“我——是‘怪物’?”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捧着肚子哈哈大笑。
“你看看我的脸——”由夜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脸蛋,“再瞧瞧我的手脚——”他扑腾着自己几十年来都没有发生过变化的小短腿,问到:“我长得像‘怪物’么?”
还没等人回答,他却忽然嘴巴一瘪:“哥哥——”由夜拉长着调子哭泣,“你不在,所有人都欺负我……”
大汉见此情景,放下心来:估计是哪里来的小孩子上山贪玩,踩中什么陷阱,不小心把自己关起来了。
但他仍留有一分警惕,问他:“小孩,你被关在这多久了?你家里人也不来找你?”
多久了?由夜的眼珠子茫然地转,他也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只知道外面的天黑了又亮,不变的只有人心,贪婪地索求那一个个【愿望】。
他只好摇头回答:“我不知道。”语毕,又嗫嚅着说:“我只有一个哥哥。”
这么小就没了父母?现在的孩子,命苦呦……
大汉摸了摸下巴,靠近由夜问:
“那他人去哪了?”
由夜瑟缩着蜷起身子,又开始哭:“他不要我了。”
这是两兄弟闹矛盾了?大汉想到自己家里那两个娃娃,忍不住劝他:“哎——你别哭,你哥哥咋会不要你嘞?八成是和你闹脾气呢。”
“闹脾气?”由夜停止哭泣,抬头望着大汉的眼睛亮了起来,“哥哥从来都没有闹过脾气。”
“小孩子哪有没闹过脾气的——”大汉想起家里的小祖宗,翻了个白眼,脸色虽然很臭,嘴角却忍不住上扬,“他说不要你了,你就乖乖在这等啊?”
由夜梗着脖子回道:“他没说不要我。”半响又低下头闷闷地道:“是我不要他了。”
男人知道小孩子变脸快,也不反驳他先前说的话,只是拿出斧头在关住小孩的铁链上比划,寻找好下手的地方。嘴里还不停地絮叨:“对对对,是你不要他了——”
他找到发力点,用力往下一劈,束缚住“怪谈”几十年的锁链就这样应声而断。由夜愣愣地从神坛上跳下来,挥了挥自己的双手,感觉全身上下从没有如此轻松过。
趁着男人皱着眉絮絮叨叨地念着“这拷着手腕的枷锁得回村找个铁匠融了”的时候,由夜揉捏着自己的双手。
“你、你的【愿望】呢?”他抬起脸问男人,声音中带着不安。
“你咋那么烦嘞?”男人皱起眉头,他把斧子重新抗回肩上,狠狠地伸出大手揉乱了小白毛的头,“都说了我不要许愿——哎哎,行。”他像是怕被由夜缠上似的问,干脆随口丢出一句话:“我许愿行了吧?小屁孩,赶紧回家找你哥哥去。”
找、找自己的哥哥?由夜蒙了,他成为“怪谈”这几十年的生活里,从没有一个愿望不是关于许愿者自己,而是关于加茂由夜这个名字的存在。一时愣神,竟不知要做出什么反应。
对方看着他这样子,更加笃定由夜是个迷了路的小孩:“喏,现在困住你的东西已经被我砍断了,难道你还想待在原地等你哥哥来找你?”
“——笨啊!”男人恨铁不成钢地骂他,“——还不快去追!”
“要是去晚了,赶不上晚饭怎么办?”
由夜干涸的眼底又渐渐涌上一层泪,他已经好多年、好多年都没有听到过这样看似打骂,实则关心着他的话了。他吸吸鼻子,低下头,强忍着不让男人发现自己要哭不哭的表情。
——“别让你哥哥担心。”
这句话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由夜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哭,又忽然止住了声音。
男人被吓了一跳,偷偷地去瞧那小孩,却发现他脸上虽然挂着泪,嘴角却带笑。
“你、你叫什名字?”小孩踌躇了一阵,仰起脸问他。
“我?”男人咧嘴一笑,“我姓加茂!”
由夜的心脏忽然咚咚地擂起了鼓,他屏住呼吸,觉得命运好像钟表一样滴答滴答地往前走,自己是刻在表盘上的数字,不停地等待着,等待着。像是童年时期趴在窗边看着圣诞老人分发糖果的自己,心里不断默念倒数着:就快到我了吧?
总该到我了吧?
由夜咽了口唾沫,抓住自己发闷的胸口。
我都等了好久、好久了……
久到我再等下去,就要忘记回家的路该怎么走了!
时针与分针咔哒咔哒地转,走过无数个春夏秋冬,越过无数个令由夜难以入眠的夜晚,直直地指向了——
此时,此刻。
“我名,加茂鹤川。”
时种的三种指针严丝合缝地重叠,穿透由夜猩红的眼底,如同强光灯一般射向男人的脸。
时代的目光在二人的身上微微停滞了一秒。
这一秒里,由夜检索已经快要生锈的大脑,回忆起曾经和哥哥的对话:
——哇——!所以,第一个教会哥哥喝酒的人是爷爷?!
——嘘……由光,小点声!有人在看呢!
——嘿嘿,我就是觉得很惊讶嘛……本来还以为我们的爷爷是个很死板的人呢……
——那老头子可一点也不死板,成天折腾我和爸爸,特别是爸爸,你是没见过老头子把他气得冒烟的场景!
——哈哈哈,所以,哥哥,爷爷叫什么名字啊?
他记得是叫……
——加茂鹤川。
时隔几十年,小孩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像盛满一湖星海。
是真的呀,哥哥。他在心里默念:
爷爷的性子和别人一点都不一样。
他第一次见我,没有向我许愿,还救了我嘞!
下山的路上,就像一只离巢许久的鸟儿找到了自己的亲人,小孩瞪着双红彤彤的大眼睛,依依地徘徊在大汉身边不肯离去。
男人苦着脸驱赶这只白毛小鸟:“回你自己家去,别想上我这蹭饭啊。”
但对方仿佛粘人精转世,抱着自己的腿就走不动路了。想到小白毛手上那对枷锁还没弄掉,加茂鹤川无法,只得拎起小孩往家里赶:“真是的!佳美子又要念我了!”
两人一到家推开门,屋内的两颗炮弹一股脑地冲了过来:“爸爸——!”“叔叔——!”
那两颗炮弹隔得近了,忽然发现男人手上提着什么东西,纷纷停下脚步对视一眼:“您把什么带回来了?”
男人板着脸把由夜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兔崽子。”他想着由夜那标志鲜明的白发红眼,打趣地回道。
抬着头盯着他的黑发少年不乐意了:“你干什么骂我?!”男人不语,只是一味地笑:“我可没说你,是你自己对号入座了!”
由夜从缝隙里偷偷往外看,只觉得新奇:小时候的爸爸原来是这副德行,傻得通透。
妈妈到底看上他哪一点了?
他移开视线,对上另一颗炮弹的眼神:啊。
——是小时候的妈妈。
少女梳着一对麻花辫,踮着脚,好奇地往包袱里瞧。她那一双杏仁眼生得圆润,眼角点着泪痣,从小就能看出来是个美人胚子。
——完全没变,和哥哥给自己看的那张照片里,长大后的妈妈一模一样。
他只看一眼就记住了。
由夜捂住嘴,眼泪无声无息地往下掉。
明明他们从未见过面,由夜原来时间线的母亲也在他出生之前就去世了。可当他两对上视线的那一刻,一抹仿佛自灵魂深处传来的震颤搅动着由夜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对于从小就未体会过母爱的由夜来说,他还不知道,这是一种就连“怪谈”都无法解释的心灵悸动。
——这是一位母亲和她怀胎十月生下的骨肉之间,一种近乎于灵魂的交流。
妈妈。他无声地张嘴,嗫嚅着看向少女,觉得胸口比这几十年来遭受过的刀割一般的折磨还要痛。
由夜忍不住伸出手,想要触摸自己的生母。透过那处缝隙,他躲在黑暗中,像一只小老鼠,窥视着阳光下的幸福。
红线自他的身躯之中冒出,蠢蠢欲动地蠕动着,狂喜般地舞蹈。他回过神来,一把抓住这不安分的“怪谈”象征。
不、不行,不可以去碰。
自己已经不再是可以随时都能控制住能力的“加茂由光”了。
成为“怪谈”的他,能力比从前强上十几倍——自然,不可控性也强上了好几倍。
他仍然记得,曾经人满为患的神殿,不知从何时起就变得人迹罕至,最终荒废得长满青苔。
或许,他低下头,心底隐隐发冷,那些消失的人,都已经被自己的红线捉住——
成为了加茂由夜【代价】的一部分。
小孩打了个抖,目光坚定起来。
——果然,自己不能待在这里。
只要再等几十年,就能看见哥哥了。
他抑制住激动的心情,等着一家人吃饭的间隙扒开包袱,偷偷从窗户那溜了出来。
加油呀,加茂由夜。他学着哥哥给自己打气,相信自己,你可以的!
至于饿肚子……找几个人【等价交换】一下,凝聚点“愿力”,应该也情有可原吧?
反正过会那些情绪又会回到他们的身体里的,由夜不在意地晃了晃头,决定先填饱肚子,保持清醒的神智见到哥哥才更重要。
——只是,没过几年,自己的计划又一次被人打断,对方还是自己的父亲。
原来,由于由夜重操旧业,他那“怪物”的名声又渐渐散播开来,身为愣头青的父亲被同村的人激起了好胜心,夸下海口要去提着“怪物”的脑袋回家。
您、您……!由夜急得直叹气,哎唷!
他抓起神坛上那张自己许久不曾戴上的面具,凝聚愿力变幻自己的身形:五短身材的小孩,一下子变成一棵如青竹般挺拔的少年。
——这是还没有来到这条时间线之前加茂由夜的样子,即,此时的由夜用的是长大后“加茂由光”的脸。
也就是说,要是被父亲看见了脸,都可能会对日后的时间节点产生无法预估的蝴蝶效应!
绝对,绝对不能让父亲坏了自己的好事!
由夜下定决心,三下五除二地出现在父亲面前把他敲晕,用红线勾着人把他带下山。中途怕他醒来,又凝聚了一部分愿力腾空而起——简直是恨不得用飞的给这惹祸精丢掉,免得引火烧身。
他带着自己的父亲降落在自己家的后院,一鼓作气地对着目瞪口呆的爷爷和奶奶鞠了一躬:“给您添麻烦了!”说罢,把那闯祸精往地上一丢,带着红线逃之夭夭。
呼、呼,这一下耗费太多“愿力”,估计自己又要神志不清醒一段时间了……他苦恼地靠在一棵树干上,面具早已安放在神殿中,困意上涌,终于忍不住闭了眼睛呼呼大睡。
哥哥……由夜在梦里翻了个身。
希望这次醒来,我能与你见面呀。
他想,再次醒来时,开口告诉哥哥的第一句话应该是什么呢?
梦里,曾经的加茂由贺捂着眼睛大声念到:
——3.2.1……
——由光,你藏好了吗?
他放下手臂,四处张望着寻找由光的身影,拉长了调子:我要来找你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