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风裹着垃圾场特有的酸腐味，像块浸了汗的破布，闷得人胸口发紧。洋棋傲蹲在堆积如山的废纸箱上，眼睛瞪得比头顶的知了还圆，死死盯着巷口那个被夕阳镀上金边的可乐瓶——瓶身印着绝版球星签名，标签上“限量纪念款”五个字在杂乱的垃圾堆里，亮得像救命的金子。
他刚要跳下去，一道瘦削的影子突然从旁边的断墙后窜出，动作快得像偷油的耗子。“松手！这瓶我先看见的！”王子依的声音又尖又利，像碎玻璃刮过铁皮，他攥着瓶身的右手青筋暴起，左手还不忘死死护住挎在肩上的蛇皮袋，里面的塑料瓶碰撞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洋棋傲急得脸都红了，他比王子依高出小半个头，却被对方的气势逼得退了半步。“明明是我先盯上的！我在这儿蹲了半小时了！”他说话带着点没褪去的奶气，急起来语速飞快，像只炸毛的小奶猫，“这瓶能卖五十块！我妈还等着钱买药呢！”
“五十块？你怕不是傻？”王子依嗤笑一声，毒舌本性暴露无遗，“这限量款回收价最少一百二，你当废品站老板跟你一样缺心眼？”他说着就要把瓶子往蛇皮袋里塞，手腕却被洋棋傲猛地抓住。
洋棋傲的手又大又暖，掌心带着常年捡垃圾磨出的薄茧，攥得不算用力，却让王子依莫名僵了一下。“你不能拿！我真的很需要钱！”洋棋傲眼眶有点红，鼻尖也微微发酸，幼稚的脾气上来了，不管不顾地往后拽，“我爸又赌输了，家里连米都没有，我妈发烧躺了三天了！”
王子依皱了皱眉，脸上的嘲讽淡了些，但嘴上依旧不饶人：“谁不是呢？难道就你家惨？”他猛地一使劲，想甩开洋棋傲的手，没想到对方没站稳，“咚”的一声摔在地上，后脑勺磕到了一块碎砖头，疼得他“嘶”了一声，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王子依愣住了。他以为这高个子会像巷口那些小混混一样，爬起来就动手，可洋棋傲只是捂着后脑勺，眼圈红红地看着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像只受了委屈又不敢告状的小狗。
“你……你没事吧？”王子依的声音不自觉地软了点，手里的可乐瓶也松了些。
洋棋傲吸了吸鼻子，倔强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衣服上本来就有的破洞又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苍白的皮肤。“反正这瓶子我不能让给你，”他梗着脖子，语气却没那么强硬了，“我可以分你一半钱，卖了之后给你六十，行不行？”
王子依挑眉，上下打量着他。洋棋傲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裤子短了一截，露出脚踝，鞋子的鞋底已经磨平，脚趾快要顶破鞋面。他的头发乱糟糟的，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住，脸上还沾着点灰，但眼睛很亮，带着一种不符合这破巷环境的纯粹。
“你叫什么名字？”王子依突然问。
“洋棋傲，”他脱口而出，然后又警惕地反问，“你问这个干嘛？”
“王子依。”王子依报上自己的名字，手里的可乐瓶往洋棋傲面前递了递，“成交。但得我去卖，你这傻样，老板坑你你都不知道。”
洋棋傲眼睛一亮，立刻点头，像只听话的小狗：“好！那我们现在就去？”
王子依白了他一眼：“急什么？废品站六点就关门了，现在还有半小时，来得及。”他转身往巷外走，蛇皮袋在身后晃悠，“跟上，别丢了，到时候钱分不到可别怪我。”
洋棋傲赶紧跟上，两步就追到了王子依身边。他好奇地看着王子依的蛇皮袋，里面装满了各种塑料瓶和易拉罐，还有一些废纸壳。“你每天都捡这么多吗？”他忍不住问。
“不然呢？喝西北风？”王子依头也不回，“不像某些人，蹲半小时就为了一个瓶子，效率低得可怜。”
洋棋傲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我不太会捡，以前都是跟我妈一起，她生病之后，我就一个人了。”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委屈，“我爸不管我们，他只会赌钱，输了就回家发脾气。”
王子依脚步顿了顿，没说话。他想起自己那个同样破碎的家，嗜酒如命的父亲，早就跑了的母亲，还有永远填不满的贫穷。他从小就学会了自己赚钱糊口，捡垃圾、打零工，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毒舌不过是他保护自己的外壳。
两人沉默地走着，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坑坑洼洼的水泥路上。巷外的马路上车水马龙，霓虹初上，那些繁华与他们格格不入，仿佛是两个世界。
废品站的老板是个秃头的中年男人，看到王子依来了，脸上堆起敷衍的笑：“小依又来了？今天收获不错啊。”
王子依把蛇皮袋往地上一放，掏出那个限量版可乐瓶：“李叔，这个瓶子，你看看能给多少？”
李叔拿起瓶子仔细看了看，又对着光瞧了瞧，咂了咂嘴：“这个确实是限量款，这样吧，给你一百一，怎么样？”
“一百二，”王子依寸步不让，“上次你收别人的同款，就是一百二，别想坑我。”
李叔笑了笑，没反驳：“行，一百二就一百二。”他拿出秤，称了王子依的其他废品，又算了算，“总共一百八十六，加上这个瓶子，一共三百零六，给你三百一吧，凑个整。”
王子依接过钱，数了数，然后抽出一百五十块递给洋棋傲：“拿着，说好的一半。”
洋棋傲愣住了，接过钱的手有点抖：“不是六十吗？你怎么给我这么多？”
“废话，”王子依白了他一眼，“其他废品也卖了钱，分你一半怎么了？我王子依虽然穷，但还不至于占你这点小便宜。”他把剩下的钱揣进裤兜里，裤兜破了个洞，他下意识地按住，生怕钱掉出来。
洋棋傲看着手里的一百五十块，眼睛亮晶晶的，像揣了颗小太阳：“太谢谢你了！王子依，你真是个好人！”
“少来，”王子依转身就走，“别跟着我，下次再让我看见你抢我东西，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洋棋傲却快步跟了上去，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我不是抢，就是……就是刚好也看到了。”他挠了挠头，“王子依，你明天还来捡瓶子吗？我能不能跟你一起？我可以帮你拎袋子，我力气大！”
王子依脚步一顿，回头看他。洋棋傲笑得一脸真诚，眼睛里满是期待，像只摇着尾巴求收留的小狗。夕阳的光落在他脸上，柔和了他的轮廓，让人不忍心拒绝。
“你不怕苦？”王子依问。
“不怕！”洋棋傲立刻点头，“我什么苦都能吃，只要能赚钱给我妈买药就行。”
王子依沉默了几秒，心里那点坚硬的地方似乎被触动了。他想起自己一个人在这破巷里挣扎的日子，其实也挺孤单的。“随便你，”他丢下一句话，大步往前走，“明天早上六点，在刚才那个垃圾场见，迟到了我可不等你。”
“好！一言为定！”洋棋傲高兴地跳了起来，对着王子依的背影大喊，“王子依，你明天可别忘了叫我！”
王子依没回头，只是挥了挥手，算是回应。他走到一个拐角，回头看了一眼，洋棋傲还站在原地，对着他的方向挥手，脸上的笑容在昏暗的天色里格外显眼。
王子依收回目光，加快了脚步。他住的地方是一间破旧的出租屋，在巷子最深处，阴暗潮湿，只有一个小窗户，透进一点微弱的光。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一个掉漆的柜子，还有一张缺了腿的桌子，用几块砖头垫着。
他从怀里掏出钱，小心翼翼地数了一遍，然后把大部分钱藏在床板下的暗格里，只留了几十块揣在身上。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把钱藏好，生怕被父亲发现抢走。
他拿出一个干瘪的面包，这是他今天的晚饭。面包已经有点硬了，他就着自来水咽了下去，喉咙干涩得发疼。吃完后，他躺在木板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很多裂缝，墙角结着蜘蛛网。
他想起了洋棋傲，那个幼稚又有点傻气的高个子。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王子依心里就有点异样的感觉。也许，有个伴一起捡瓶子，也不是什么坏事。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外面一片灰蒙蒙的。王子依准时来到那个垃圾场，没想到洋棋傲已经在那儿等着了，手里还拎着两个布袋，脸上带着兴奋的笑容。
“王子依，我来了！”洋棋傲快步走过来，把一个布袋递给王子依，“这个给你，我昨天回家找的，比你的蛇皮袋结实。”
王子依接过布袋，摸了摸，确实比他那个破旧的蛇皮袋好多了。“你倒挺积极。”他嘴上说着，心里却有点暖。
“那当然！”洋棋傲拍了拍胸脯，“我们今天去哪里捡？能不能捡到昨天那样的限量瓶？”
“想什么呢？限量瓶哪有那么好捡？”王子依翻了个白眼，“跟我来，我知道几个地方，瓶子多。”
两人并肩走进巷子深处，天渐渐亮了起来，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洋棋傲话很多，一路上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从捡瓶子的技巧，到附近的废品站价格，甚至还有王子依的家庭情况。
王子依大多时候都懒得理他，偶尔被问得烦了，就怼他几句。但洋棋傲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得更开心了，好像被王子依怼也是一件有趣的事。
“王子依，你看！那里有个瓶子！”洋棋傲突然指向路边的草丛，兴奋地跑过去，弯腰把瓶子捡起来，擦了擦上面的灰尘，递到王子依面前，“你看，是个完好的矿泉水瓶，能卖一毛钱呢！”
王子依看着他像献宝一样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这是他很久没有过的感觉，心里暖暖的，不像以前那样，总是被贫穷和孤独包裹着。
“傻样。”王子依接过瓶子，放进布袋里，“继续往前走，前面的小区里瓶子更多。”
洋棋傲赶紧跟上，脚步轻快。他觉得跟王子依在一起捡瓶子，连枯燥的日子都变得有趣起来。虽然两人都很贫穷，家庭也破碎不堪，但这一刻，他们的脸上都带着笑容，仿佛忘记了生活的艰难。
他们在小区里捡了一上午，布袋都装满了。中午的时候，两人坐在小区的长椅上休息，洋棋傲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皱巴巴的馒头，递给王子依一个：“这个给你，我早上从家里带的。”
王子依接过馒头，馒头有点凉了，还硬邦邦的，但他却觉得格外香甜。他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着，看着身边的洋棋傲，他正大口大口地吃着馒头，嘴角还沾着点面粉，样子傻乎乎的。
“洋棋傲，”王子依突然开口，“你妈病情怎么样了？”
洋棋傲咽下嘴里的馒头，叹了口气：“还是老样子，发烧退了点，但还是没力气，医生说需要好好休养，还得吃药，可我们没那么多钱。”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真希望能多赚点钱，让我妈好好治病。”
王子依沉默了，他知道这种无力感。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生病，没钱去医院，只能硬扛着，那种滋味，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以后我们一起捡，”王子依说，“我知道哪里瓶子多，哪里价格高，我们一起努力，总能多赚点钱。”
洋棋傲眼睛一亮，看着王子依，用力点头：“嗯！我们一起！王子依，有你真好！”
王子依别过脸，假装看别处，耳根却悄悄红了。他不习惯别人对他说这种话，更不习惯这种温暖的感觉。但他不得不承认，有洋棋傲在身边，他不再觉得那么孤单了。
下午，他们把捡来的瓶子卖掉，又赚了不少钱。分完钱后，洋棋傲非要拉着王子依去药店，给她妈妈买了点退烧药和消炎药。看着洋棋傲小心翼翼地把药放进怀里，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王子依心里也替他高兴。
“王子依，我请你喝汽水吧！”洋棋傲突然说，拉着王子依走进路边的小卖部，买了两瓶冰镇汽水，递给王子依一瓶，“天气这么热，喝点凉的舒服。”
王子依接过汽水，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一直凉到心里。他拧开瓶盖，喝了一口，甜甜的汽水在嘴里化开，带着气泡，格外清爽。这是他很久没有喝过的饮料了，以前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喝到一次。
两人坐在路边的台阶上，一边喝着汽水，一边看着来往的行人。阳光渐渐西斜，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风也变得凉爽起来。
“王子依，”洋棋傲看着手里的汽水瓶，突然说，“我们以后就这样好不好？一起捡瓶子，一起赚钱，等赚够了钱，我就带着我妈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过好日子。”
王子依看着他，洋棋傲的眼睛里充满了憧憬，像个孩子在描绘着自己的梦想。他知道这个梦想很遥远，也许永远都实现不了，但他却不忍心打破。
“好啊，”王子依说，声音很轻，却很坚定，“等赚够了钱，我们一起离开。”
洋棋傲笑了，笑得格外灿烂，像天边的晚霞。他伸出手，拍了拍王子依的肩膀：“一言为定！”
王子依也笑了，这是他发自内心的笑容，没有嘲讽，没有防备，只有纯粹的温暖。他知道，从抢夺那个限量版可乐瓶开始，他的人生轨迹，已经悄然改变了。
他们的日子依旧贫穷，家庭的破碎也没有改变，未来依旧充满了未知和艰难。但他们有了彼此，有了一起努力的目标，有了在艰难岁月里相互扶持的温暖。只是那时的他们还不知道，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那些隐藏在温馨日常下的悲剧，正在悄然酝酿，等待着将他们卷入深渊。
夕阳下，两个少年的身影依偎在一起，汽水瓶在他们手中闪闪发光，像一个脆弱却又美好的希望。而这条布满荆棘的道路，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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