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梦泪关于“共谋”与“设计”的诘问,像一颗种子,落在林小棠理性世界的冻土里,沉默地酝酿着。她并未停止工作,反而以更高的强度投入对“龙吟”战队的数据挖掘中,仿佛用繁复的计算可以覆盖那细微的不安。
她与梦泪的深夜协作仍在继续,但两人之间多了一层心照不宣的静默。那些关于本质的讨论被暂时搁置,话题重新严格围绕战术、数据、模拟胜率。只是,在某个数据同步的间隙,或是月光再次划过分析室地板时,林小棠会感到梦泪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比纯粹审视数据要长那么零点几秒。她没有抬头,没有回应,只是敲击键盘的节奏会出现一个难以察觉的卡顿,然后被更迅猛的敲击声掩盖。
她以为隐藏得很好。
直到久诚在一个看似平常的下午,再次递给她一张新的便签。
这一次,不是在训练室,而是在基地二层的露台。林小棠正在这里进行一项关于环境光照对选手屏幕反光及潜在视觉疲劳影响的微小数据采样。久诚拿着两杯咖啡走了上来,将其中一杯递给她,动作自然得如同队友间的日常关照。
“谢谢。”林小棠接过,公式化地道谢,注意力仍在她手中的光度计上。
“不客气。”久诚倚在栏杆上,抿了一口咖啡,望向远处训练场地上奔跑的青训队员,状似随意地开口,“最近和梦队的战术推演,很频繁吧?每次看到分析室后半夜还亮着灯,就知道你们又在‘共谋’大计了。”
林小棠调试光度计的手指微微一僵。她与梦泪的协作时间虽在深夜,但并非绝对秘密,可久诚用如此平淡的语气点出“共谋”这个词,让她瞬间警觉。他知道了什么?还是仅仅在沿用那天会议上梦泪自己提出的说法?
“是为了应对‘龙吟’的必要工作。”她保持声音平稳。
“当然,必要的。”久诚转过头,对她笑了笑,那笑容依旧温和,却让林小棠联想到他操作法师时,在技能冷却完毕前那种平静的、蓄势待发的姿态。“两个人,在所有人都沉睡的时候,聚在满是数据和屏幕的房间里,用同一套语言,分解对手,规划队友,构建胜利的蓝图……听起来,很像某种秘密结社的仪式,不是吗?比我的诗歌,要硬核得多。”
他的话,像精准的针灸,刺入了林小棠自己都尚未完全厘清的隐秘感知。她抬起眼,直视久诚:“你在观察我们?”
“双向观察,是你允许的,林分析师。”久诚坦然回视,镜片后的眼睛清澈见底,“我只是在履行我的‘样本’义务,更全面地提供我的‘观测反馈’。而且,观察‘观察者’如何与其他‘样本’互动,尤其是如何与‘样本’中的管理者结成同盟,这本身就是极其珍贵的数据,不是吗?这关乎实验环境的纯净度,以及……实验结果的解释权归属。”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合乎逻辑,甚至紧扣她自己的研究框架,但组合起来,却构成了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洞察力。他在告诉她:他不仅接受了被观察,更将观察的镜头反向对准了她和梦泪,并且,开始质疑由“共谋者”主导的实验的公正性。
“我和梦泪队长的协作,有明确的边界和目标,服务于团队整体利益,不影响对各位个体的独立评估。”林小棠尝试用规则构筑防御。
“边界?”久诚轻轻重复,从口袋里拿出那张准备好的便签,递了过来,“或许,边界本身,就是最值得观察的变量。”
林小棠接过。这次不是诗句,而是一行简洁的、手写的代码注释风格文字:
// 当两个最优解生成器开始相互迭代,他们的输出,还能代表纯粹的初始目标吗?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观测者备注:警惕递归陷阱。)
代码注释!他用了她最熟悉的语言,直指她和梦泪关系的核心隐患——两个高度理性、追求最优解的系统(她和梦泪)一旦形成闭合的协作循环,他们的决策将不可避免地带上彼此影响的印记,变得越来越“自洽”却也可能越来越偏离其他“子系统”(如Fly、一诺,甚至久诚自己)的真实状态和需求。这就是他所说的“递归陷阱”。
一股冰冷的战栗,顺着林小棠的脊椎爬升。久诚不仅看到了,而且理解了,并且用她无法反驳的方式指了出来。他不再是那个被动接受实验方案的“样本C”,而是一个已然觉醒的、拥有强大分析能力和独立意志的参与者,甚至可以说是监督者。
“你……”林小棠罕有地语塞。
“我无意干扰你们的工作,更不想挑战梦队的权威。”久诚的语气缓和下来,甚至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我只是认为,一个健康的系统,需要不同的反馈回路。尤其是当这个系统试图理解和优化‘人’的时候。你和梦队是顶层的设计者和控制者,但Fly是系统的锋刃,一诺是系统的爆点,而我……”他顿了顿,微微一笑,“或许可以尝试担任那个偶尔检查一下系统日志,提醒一声‘内存泄漏’或‘潜在死锁’的后台进程。当然,权限很低,仅供参考。”
他将自己摆在一个微妙而聪明的位置:不是反抗者,而是系统内部的“自检程序”。这让他接下来的任何观察和“反馈”,都带有了维护系统健康的正当性。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林小棠问。
久诚看向远方,夕阳给他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暖光,却让他的眼神显得更加深邃。“因为我相信你的终极目标,真的是为了‘更好’,而不只是完成KPI。也因为……”他转回头,目光落在她手中那张便签上,“我觉得,像你这样执着于理性和数据的人,如果有一天因为陷入自己参与的‘共谋’而不自知,最终导致系统崩溃或得出错误结论,那会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情。至少,在诗歌和哲学之外,代码的逻辑,也应该被尊重。”
他说得很真诚,真诚到林小棠无法将其简单归类为另一种试探或陷阱。这是一种基于同等智力尊重基础上的、近乎善意的警告。
“你的反馈,我会纳入考量。”林小棠最终说道,将那张便签仔细收好,和之前那张狄金森的诗句放在了一起。这一次,她的动作不再僵硬。
“那就好。”久诚点点头,喝完了最后一口咖啡,“哦,对了,关于‘龙吟’战队中单的游走习惯,我这边有一些基于对线直觉的观察数据,可能和你的大数据模型形成互补。如果你需要,晚点发给你。”
他主动提供了帮助,以一种平等协作的姿态。
“谢谢,我需要。”林小棠说。
久诚离开后,露台上只剩下林小棠一人。夕阳西沉,暮色四合。她看着手中光度计上跳跃的数字,第一次觉得这些确定的、可测量的物理量,似乎比人心要简单得多。
久诚的“觉醒”,彻底改变了实验的格局。样本不再是被动的数据源,而是拥有了反观实验、质疑实验设计甚至试图参与修正实验的能动主体。她与梦泪的“共谋”因此暴露在另一双清醒的眼睛之下,不再“纯净”。
她回到办公室,没有立刻处理任何数据。她打开了那个名为「理性同盟的元问题」的子文件夹。
在梦泪提出的问题下方,她郑重地输入了新的内容:
“警报:样本C(久诚)完成高阶觉醒。其认知层级已抵达‘理解实验框架并反思实验设计者角色’的阶段。”
“其指出核心风险:‘共谋者’闭环可能导致系统偏差(递归陷阱)。此风险具有极高理论合理性,且已被部分观测现象隐晦支持。”
“应对策略(待定):”
“1. 终止或严格限制与样本A(梦泪)的非必要深度协作,以保持实验者中立性?(可行性低,损害战术准备。)”
“2. 将样本C的‘监督者’角色有限制度化,引入额外反馈回路?(风险:进一步模糊控制边界,可能导致权力或认知冲突。)”
“3. 维持现状,但提升对‘共谋’所产生之系统偏差的监测与修正权重?(当前选择,但属于被动应对。)”
“结论:实验已进入复杂系统干预深水区。设计者自身的定位与行为,已成为最大的不确定变量之一。原假设‘实验者可保持绝对超然’受到根本性质疑。”
写完这些,她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以及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危机的兴奋。就像攀登者终于触及了云雾笼罩的主峰,发现前路并非坦途,而是更加险峻未知的冰川裂缝,但眼前的风景,却也前所未有的壮阔。
久诚的觉醒,是一面镜子,不仅照出了她和梦泪,更照出了她自己在整个实验中的身影。她无法再仅仅作为一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和设计者。
她,也成了样本的一部分。
窗外的天空彻底暗了下来,基地灯火渐次亮起。其中一盏,属于战术分析室。她知道,梦泪可能已经在那里了。
她站起身,拿起平板。关于“龙吟”中单的数据,久诚的“直觉观察”还在等着她去比对、验证。
危机已然揭露,但游戏,或者说实验,必须继续。只是,从今夜起,每一个数据点,每一次交互,甚至每一次沉默,都将被放置在那面名为“觉醒”的镜子下,接受新的审视。